意识像是沉溺在冰封的深海,偶尔有微光刺破黑暗,随即是更汹涌的剧痛反扑。
不知挣扎了多久,摧信终于睁开了沉重的眼。
入目是昏暗的木质房梁,窗棂透进几缕惨淡天光,鼻尖萦绕着草木灰与草药混合的气味,身下是铺着干草的硬板床,硌得骨头生疼。
他动了动手指,只觉浑身重得像灌满了铅,稍一用力,周身的伤口便传来撕裂般的绞痛,冷汗瞬间沁透了粗布衣衫。
“醒了?”一道陌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摧信猛地转头,视线聚焦处,一个穿着兽皮袄的老者端着陶碗站在那里,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却带着几分山野人特有的质朴。
是猎户。
摧信的记忆碎片般回笼——坠落的黑暗,翻滚的剧痛……应是眼前这人救了他。
他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微微颔首,目光里带着惯有的警惕,却没有杀意。
老者将陶碗放在床头矮凳上,粗声道:“命硬得很,摔断了三根肋骨,身上窟窿眼儿数不清,还被埋在雪地那么久,换个人早直接冻成尸体了,要不是我上山挖陷阱,都还真就发现不了你。”
他指了指碗里黑褐色的药汁,“喝了,我家婆娘留下的方子,对外伤管用,对别的就没用了。”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用布包着的粗粮饼,递过去。
摧信看着他皲裂的指节和那双布满冻疮的手,沉默片刻,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接过,哑声道:“多谢。”
接下来的几日,摧信便在这简陋的猎户屋里养伤。
老者话不多,每日只按时送来药汤和吃食,偶尔帮他换药时,看着那些狰狞的伤口也只是咂咂嘴,并不多问。
他白日里出去巡山,有时带回些野兔等猎物便分给摧信一些,平日多是就着咸菜啃干粮,夜里则坐在灶膛前,添着柴火,看着跳动的火光,像是在无声诉说着什么。
摧信尝试过运功。
可往日里奔腾如江河的内力消失得几乎无影无踪,只余下一片死寂的荒芜,经脉像是被钝器碾过,稍一引气便痛如针扎。
他知道,自己这怕是等同于废了。
昔日的影首摧信,如今只是把无用的残刃,也许很快就会如既定的结局那样被丢弃,被遗忘。
可若不是靠着那点深厚的内力功底护体,他早在重伤埋入雪地的时候,就该命绝了。也幸亏有雪掩盖,才让他不至于被前来搜寻之人彻底抹杀。
摧信表面上并没有起多少波澜,或者说,现在的他根本没力气多想。
他身上其实还有不少宝药,疗伤的,解毒的,吊命的,可是没有一样是可以完全恢复修为的。
哪怕曾经的殷无烬再如何为了他去搜寻名药,估计也没有真正设想过他会有几近穷途末路的那一日。
对方根本就接受不了这样的可能性。
比起养伤,摧信更挂心的是,要如何传讯回京,总得先稳住殷无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此地山高水远,自己重伤之躯,敌人的眼线各方遍布,一旦暴露行踪,只会是死路一条,还会连累这无辜的猎户。
夜里,雪又下了起来,簌簌落在窗纸上。
摧信悄无声息地起身,动作依旧滞涩,却已能勉强行走。
如今他身上仅有一样贵重之物,那是殷无烬早年赐他的玉佩,玉质温润,价值连城,足够这独居老人安稳过活几年。
可摧信还是没有将之留下。
一旦有人前来搜寻,发现此物后,给猎户带去的就是灭顶之灾。这份恩情,他只得铭记于心,来日再报。
摧信最后看了一眼在灶边打着瞌睡的老者,悄然转身,推门融入风雪。
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领口,冻得他牙齿打颤,失去内力护体,寻常的严寒都成了酷刑。
他裹紧了猎户给的旧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里,朝着记忆中最近的一处联络点走去。
影门的联络网遍布天下,即便是最偏僻的山村野镇,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桩。只是他如今身份敏.感,那些旧日的部下是否还会认他,实在难说。
他一路躲避着追踪的痕迹,昼伏夜出。饿了就啃几口冻硬的粗粮饼,渴了便抓把雪塞进嘴里。
伤口反复崩裂,血水浸透了层层布条,在雪地上留下断断续续的暗红印记。
不敢靠近城镇,便只能在荒野与村落边缘徘徊。昔日踏雪无痕的影卫之首,如今走在雪地里,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在叩击自己的墓穴。
三日后,他终于找到了那处联络点——一间坐落在山坳里的破败山神庙。
按照旧例,他在神像背后的暗缝里塞进了一行血字,上面所写是独有的暗语。
接下来,便是等待。
一等就是五日。
山神庙的香火早已断绝,只有风吹过破窗棂的呜咽声。蜷缩在神像后的人,唯有靠着残存的意志抵御着寒冷与伤痛。
摧信知道,自己可能等不到了。
或许内部早已被政敌清洗,或许暗桩早已叛离,又或许……对方认出了暗语,却不愿沾染这趟浑水。
第七日清晨,当第一缕微光爬上神像布满蛛网的脸颊时,庙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青色短打的人走了进来,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最终落在了神像后的摧信身上。
他看到了摧信身上的伤,看到了他苍白如纸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有震惊,有犹豫,最终化作一声极低的叹息。
“大人。”覃泱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属下来迟,罪该万死。”
摧信紧绷的脊背微微一松,喉间涌上腥甜,却只是摆了摆手:“不必多礼。”
他顿了顿,声音微弱却清晰,“务必替我告知陛下,罪帛已毁,人已肃清。臣……暂避锋芒,不日归。”
他刻意略去了自己重伤失力之事。
覃泱面露难色:“如今四处都是眼线,消息难送,且陛下那边,半月前已下令封锁皇城,情况不明......”
摧信心头一紧。
越是压抑的平静,越是让他不安。
可如今也只能让对方尽力而为。
覃泱重重点头:“属下遵命!”
他留下些干粮和碎银,又指出一个较为隐蔽安全的行进方向,便匆匆离去。
山神庙再次恢复寂静。
摧信靠着神像,闭上眼。
若是能暂时稳住殷无烬,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只是,“不日归”三个字,连他自己都觉得渺茫。
他休息了半日,再离开时,雪已经停了。
阳光透过云层,洒在白茫茫的原野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摧信没有选择覃泱所指路线,而是朝着一个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边有个寂寂无名的小山村,人烟稀少。
他在路上就花掉了大半碎银,买了好酒好肉,还有纸钱。
山势平缓,枯草仍在,风一吹,便发出沙沙的声响。
摧信先去到一座带有墓碑的坟前,恭恭敬敬磕了头,将所买之物全都供奉上。
他随后去到附近另外一处。
此坟实在是荒凉简陋,周围甚至都没有其他坟紧挨着。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堆,前方插着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没有字。
摧信将自带的东西摆上,同样简陋——半块馒头,一碗米饭。
这里埋着一个人。
一个被他亲手所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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