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宫廊下只悬着两盏素纱灯,光透过纱面,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
摧信的靴底沾着夜露,踩在砖上不发出一点声响。
他进入内殿时,见殷无烬仍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玄色常服的袖摆垂落,遮住了他搭在膝头的手。
桌上的茶早凉透了,白瓷碗沿凝着层细水珠,想来是彻夜未换过。
“你回来了。”殷无烬的声音很轻,倒听不出多少倦意。
摧信单膝跪地,将一枚青玉小印呈上,那是代表三殿下身份的信物。
先前在淮南蛰伏许久,终于寻得突破口,方堪堪有了与大皇子“交换”的资本。如今大皇子被禁足,双方会面多有不便,便只得由他趁夜携信物赴谈。
殷无烬没去看那印,只拉他起身,方问:“他怎么说?”
“大殿下允了。”摧信垂着眼,声音平稳,“他说可代为引见蔺太师,也会试着游说,但对方心思深沉,未必肯轻易应下。”
如今殷无烬在朝中毫无根基,若想打破“闲散皇子”的局面正式入朝,必得借助既有势力的相助。
而蔺太师是朝中元老,曾辅佐少帝,又为大殿下之师,其余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声望极重。
只是此人憎恶前朝,严肃古板,定是不好应对,可他们还非得迎难而上不可。
殷无烬倒不太担心这些,目光凝着他问:“可还有其他难处,大皇兄为何留你至此?”
摧信的神色有了些许变化。
殷长澜倒并没有如何难为他,而是命人斟茶奉上,与他相对而谈,眉目舒朗,言语温和。
摧信素来不喜茶,可殷长澜总淡淡说“再坐片刻”,他便只能捧着茶盏,面无表情听着漏刻滴答,熬过了大半宿。
这些琐碎的细节,在舌尖打了个转,他终究没说出口。
殷无烬却像是看穿了什么,指尖在桌案上点了几下,道:“他应是在试你。”试你的耐心,也试他殷无烬的诚意。
他又道:“我的印你先收着,日后总要用的。”
摧信轻微颔首,没再多言。
殷无烬起身时,衣摆不经意扫过案角,带倒了那竹制笔架,落地的脆响在殿里荡开。
摧信抬步上前,弯身想去收拾——从前泠鸢姑姑在时,总在这个时辰端来莲子羹,见了打翻的东西,定会先护着殷无烬的手,再轻声细语地数落几句。
可现在宫侍寥寥,殷无烬又不喜旁人近身,他便下意识地想去做了。
殷无烬却是立即拦住了他,“你不是她,不必做这些。”
摧信顿住了。
晨光从雕花窗棂里斜射进来,正照在他身上,而他周身绷得很紧。
殷无烬注视着他,将声音柔和下来,却很认真地说。
“姑姑的死与你无关,不必总记着。”
“是她决意这般,怨不得你,我也从未怨过你,那日说出的话,不过是为了刺得你离去,我好暗中......”
他揉了揉眉心,片刻后再次郑重道:“摧信,对不起。”
摧信猛地抬头,撞见殷无烬的目光中。
那里没有过往时常有的复杂与阴郁,有的只有一片澄澈清明。
这位三皇子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于是摧信笑了,“殿下,我做事从不是代替旁人。”
是心甘情愿,自发而为。
像他这般的人,若真心臣服,便会奉上全部的忠诚,展露出前所未有的恭顺。
摧信的笑,其实算不得笑。
不过是嘴角极轻微地扬了一下,淡得几乎看不见。可他素来是冷肃的,此刻却像是覆着霜的枝桠被晨光漫过,露出内里藏着的温软。
殷无烬一时怔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摧信。
*
五日后,太师府文渊堂内。
堂内未燃熏香,只窗台上摆着盆半枯的兰草,颇显素简之意。
殷无烬坐在客座上,抬眼时,便撞见蔺太师的目光,看似平和,却藏着锋芒。
他的声音不辨喜怒,“三殿下近年深居宫中,若非长澜引见,老夫还当此生难有机会与三殿下对坐闲谈。”
殷无烬道:“太师说笑,晚辈从前荒唐,如今想来,倒是该早向太师请教才是。”
“请教?”蔺衡眉峰微挑,道,“三殿下是想请教如何结党营私,还是想请教如何借他人之势,动摇国本?”
这话太过犀利,毫不客气,更有失长者风范。
若非是他实在憎恶前朝,平日里是断不会如此的,更何况是面对皇亲国戚。
要是从前的殷无烬闻言,怕是早已拍案而起,可他现下只是垂眸一笑,指尖拂过微凉的茶盏边缘。
“太师当知,‘结党’二字,要看结的是为己之私党,还是为国之忠党。至于借势——水借风势方能行舟,晚辈所求,不过是能有机会立于朝堂,为父皇分忧罢了。”
蔺衡的目光沉了沉。
没料到这原先脾气暴躁的三皇子竟能接得如此从容。
蔺衡指尖在案上叩了叩,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里添了几分冷意:“为陛下分忧?说起来,赵贵妃当年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这话像一块冰,猝不及防砸进心中。
殷无烬捏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腹抵着微凉的釉面,才没让自己露出半分失态。
他听过宫人们私下议论,说贵妃娘娘曾叩首说“臣妾此生从未负过陛下,只负了故国”,这些话,竟都成了她心向前朝的“铁证”之一。
而她最终坦然赴死,何尝不是另一种方式的“为陛下分忧”,免得他两相为难不是吗?
蔺衡见他垂着眼,似是被戳中了痛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道:“三殿下母妃是前朝帝女,这身份终究是根刺。陛下赐死她时,满朝叫好,三殿下难道就能做到恨意全消了?”
恨陛下薄情,恨朝臣冷血,更恨这新朝容不下你们母子。
字字都往殷无烬的伤口上碾,势必要逼出破绽。
在他看来,对方就算表面装得再从容,骨子里也该藏着怨怼——毕竟母妃遭到继后联合众臣构陷,死在皇权与旧恨里,换谁都难平这口气。
殷无烬缓缓抬眼,眸子里竟没有蔺衡预想的怨怒,只有如水般的平静。
“母妃是前朝人,没错。”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可她嫁入皇家,便只是大胤的赵贵妃。父皇赐死她,这是国法;朝臣怕她动摇国本,这是立场。我若只记恨,便是看不清国法在前,民心所向。”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蔺衡身上,添了句:“今朝万象更新,让百姓有田可种,有饭可吃,有衣可穿,比前朝苛政好上百倍。我若连这都分不清,才是真的荒唐。”
蔺衡的指尖猛地攥紧了扶手。
他在试探殷无烬对陛下、对朝臣、对前朝的态度,本以为这话能逼出对方的失态,却不料他竟能看得如此透彻——认国法,认民心,甚至能冷静地评判前朝与今朝的优劣。
这哪里是脾气变好,分明是把锋芒都藏进了骨子里,磨成了更伤人的利器。
殷无烬在不动声色间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多亏了在影门的那段时日,极好地锻炼了殷无烬的心性,也让他变得更为沉得住气,早就不复从前。
心有悸痛又如何?他自会隐忍蛰伏。
蔺衡沉默片刻,忽然换了副神色,语气放缓了些:“说起来,长澜前日还跟我念叨,说你小时候总抢他的弓,说长大了要比谁射得准。如今你想入朝,他倒是乐意帮你,只是……”
他话锋又转,带着几分敲打:“你母妃的事是前车之鉴,三殿下若真入了朝,可得离那些前朝旧部远些,他们看着温顺,骨子里都盼着翻旧账。”
这话明着是提醒,实则是要求他与“前朝根脉”彻底切割。
殷无烬道:“太师放心,谁是助力,谁是隐患,晚辈还分得清。”
他答得滴水不漏,既表了态,又没失了身份。
蔺衡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记忆里那个会为了一句“前朝孽种”就怒目相向的少年,而今被磨成了另一副模样——眉峰间藏着隐忍,眼神里带着算计,连笑容都像是精心练过的,恰到好处。
这样的人,虽然现下势弱,可若真让他进了朝堂,将来怕是会越来越难以掌控,绝不能让他有朝一日成为长澜的阻碍。
堂内的气氛渐渐沉了下来,窗台上的兰草被风一吹,落了片枯叶在青砖地上,像一道无声的警示。
不过片刻,蔺衡的心里已然有了计较。
他唤来侍从,低声吩咐了句什么,随后那侍从便不知从何处捧出个黑檀木托盘,盘里卧着一粒外包金箔的药丸。
蔺衡道:“此为“牵机引”,每日一服,能养气安神。可要是服用次数多了,时间长了,便会令人四肢僵冷、行动受限,终呆呆木木如同人偶,不能自主,且这世间无药可解。”
说白了,这就是不能多服的慢性毒药。
他旋即又对侍从道:“那位在静观书堂的友人时常与老夫传信,言他思虑过重,故特意为他寻得此药,助他安魂定心,等下便送一粒过去吧。切记,莫在路上被小贼夺了去。”
殷无烬目中的寒芒一闪而逝。
他自然听得出来,不存在什么“书堂友人”,这分明是给他准备的。
——若想借势入朝,就得让老夫信你。每次见面都需服下一粒‘牵机引’;若不肯,往后朝堂之上,老夫不会让你有半分机会!
殷无烬很清楚。
蔺太师孤家寡人,又是个不怕死的硬骨头,年事已高,几乎毫无软肋,更不惧威胁,偏偏门生众多,动了他便是惹了大麻烦。
可当下朝中,除却其门生和崔党外,中立清流皆势微,立足困难。
他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还得是自愿入套,不落把柄。
然而,也未必是条绝路不是吗?只要那人牵住这根线的尽头,只要那人在破冰前带他杀出重围。
殷无烬抬起脸,缓缓笑了,“谢太师成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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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为臣(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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