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流逝得飞快,而在大皇子被禁足时,门前冷落,连檐角的铜铃都似蒙了灰,再响不出清亮的声。
这般沉寂许久,直到今日。
紫宸殿的朝会,终究还是成了算旧账的地方。
殷长澜捧着卷宗出列时,晨光正斜斜切过殿中梁柱,将他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神情平静地呈上一叠物证——除了盐引一事相关的,还有崔党近年在军需上动手脚的明细。
从克扣的粮草数目到私贩的军械去向,桩桩件件都明晰,连往来的密信都拓了影本,墨迹里似乎还凝着边关的风沙气。
崔明远的面色在那一瞬间骤变,仿佛被人兜头浇了桶冰水。
殿中静得可怕,众人面面相觑。
全然未料他这迟来的反击会如此凌厉,刀刀见血。
一朝之间,天翻地覆。
那些依附崔明远多年的官员,此刻尽是面如死灰,等待他们的无非是死刑或革职流放。
往日盘根错节的势力,顷刻间如被连根拔起的老树,而之所以还没有完全被焚尽,不过是因为北疆部分军权还掌握在手。
任谁都知道,崔党在明面上已陷颓势。
远在北疆的二皇子也难免被牵连,不会再有更多的朝臣看好他,不知不觉间,风向已悄然发生了改变。
此事的余波荡开时,殷无烬正于案前观阅一份关于西蜀漕运的密报。
窗外的玉兰树叶落了又生,他案头的奏章换了一茬又一茬。
而他与摧信见面的次数实在是寥寥无几,对方长期在外奔波,与他有的几次照面,也不过是匆匆的吩咐与汇报。
影门早被重洗,有异心者皆被格杀,来自影首的雷霆手段足够有震慑力。
十刃的后五刃中,除去被杀的掩日,余下四位皆臣服,同其他众影卫都成了殷无烬最可靠的利器。
他们散布在京中各处,悄无声息地为他扫清障碍,替他挡下各方的明枪暗箭,又或是截获政敌党羽的密信。
殷无烬从不声张,只在朝议时,于恰当的时机抛出一二,便足以让局势悄然偏转。
他步步为营,无声无息间已浸润了朝野上下。
而至今时,锋芒终于有所展露,等人们意识到时,各司的官员已换了一批,大有取代崔党成为第三股势力的趋势。
锟锏得允进入内殿时,手上捧着个长条形的紫檀木匣。
匣上了锁,锁扣是精致的莲花纹,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殷无烬淡淡抬眼扫过去。
锟锏解释说:“这是影首大人数月前订做的物件,今日刚由苏州送来,我奉令替他转交给殿下。”
殷无烬接过木匣,入手沉实。
锁被解开时,仿佛什么尘封的心事也随之而出。匣中铺着锦缎,卧着一张极好的焦尾琴,琴身是陈年的桐木,纹理如流水蜿蜒,琴尾镶嵌着细碎的螺钿,在暮色里流转着温润的光。
殷无烬的指尖抚过琴身,触感微凉。
为他一张被毁的琴,摧信记了这么久。
从选木、请名师雕琢,到镶嵌螺钿,这把琴耗去的银钱,足够寻常人家过活多年。而摧信作为一个影卫,俸禄微薄,这笔钱不知是攒了多久才凑齐。
这琴跟他原来的“忘忧” 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影首,摧信。
那个人的名字在他心间过了一遍又一遍,让冰凉麻木都渐渐被一阵暖意所取代。
如果可以,他只期望对方永远只陪在他身边,时时刻刻都能看到才好。
可是,如此也好,他身上的一些端倪终究会显现,这样才不容易被察觉。
殷无烬的唇角带出一点笑意,可这点笑意在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落在锟锏眼中时,便只剩一片漠然。
“退下吧,若无特殊之事,不必再现身。”
锟锏领命退去,殿内又恢复了静谧。
琴被盖好收起,因此时的弹奏毫无意义。
那人虽不通音律,却通其意。
殷无烬绕过屏风,一步步走回里间。
床榻上的锦被铺得平整,却随意堆着一小叠衣物。
是极寻常的料子,针脚算不上细密,袖口还磨出了毛边,显然是旧衣。
以前摧信在此当侍卫时曾穿过的,仿佛仍带着其主身上的气息,在这冰冷宫殿里透着点鲜活的痕迹。
未及坐下,殷无烬的指尖就先攥住了最上面那件外衫。
说来可笑,他竟只能靠着这点慰籍来熬过一天又一天,哪怕在人前如何尊贵风光,骨子里的多疑和不安始终无法消失,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些微的安全感。
有什么在暗中悄然滋长,令执念更甚从前,饮鸩止渴。
而在下一瞬,一道尖锐的绞痛突然窜出。
殷无烬浑身一僵,霎时褪尽血色,脸色白得像殿角的残雪。他的指节下意识蜷起,死死掐进掌心,却拦不住那剧痛顺着血脉蔓延,瞬间缠上四肢百骸。
是牵机引。
蔺太师当初的话未说全。
此药初始发作会有一种症状,四肢剧痛,喉间似有丝线牵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凡心绪有大的起伏,或是耗神过甚,发作时间便会提前。
殷无烬唇角溢出一丝苦笑,周身无力地跌回床上,视线开始发飘,耳边只剩自己压抑的喘息。
他手中的旧衣却是越抓越紧,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布料撕碎。
宛若那是他在这炼狱里唯一能抓住的光,是支撑他熬过这场酷刑的最后一点念想。
恍惚间,竟像是看到摧信沉默地立在廊下等他,或是在灯下替他研墨,动作沉稳。
那人眼神总是静的,却会在看向他时,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度。
“摧信……”
殷无烬无意识地低唤出声,声音嘶哑。
早知道这是夺权路上该受的罪,是必须背着的枷锁。可此刻,意识都快模糊不清时,他忽然生出点狼狈的念想——若摧信此刻在就好了。
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沉默地守在旁边,也好过他独自在这无边痛楚里挣扎。
可又怎么舍得,在无形中给对方施加更大的压力,令其一次次更加冒险,更加拼命。
他压抑着声音,逼自己溺进黑暗里。
毒性发作持续的时间不会太长,而再漫长的夜也会度过。
等到天光终于透过云层显现,殷无烬总算清醒过来,浑身早已是冰冷一片。
他不知从什么时候昏睡了过去,在摆脱痛楚后,便被沉沉的梦魇缠上,似要将他引得永远沦陷进去,再难挣脱。
手上仍拽着块衣料,殷无烬垂眸一看,那已经被摩擦得不成样子,其上更是凝固着不少干涸的液块。
发生过什么不言而喻。
殷无烬的脸色几经变化,眸光忽明忽暗,只是那攥紧的手始终未有松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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