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那之后,三皇子重回南书房的消息很快在宫中传开,并且得到了证实,有人隐隐觉察了他身上的某种变化。
若说之前是深陷其中,那现在起码是有了一点要挣出来的趋势。
圣心大悦,又是一番赏赐,不管需不需要都只管派人往烬宵宫里边送。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切都很顺利。
摧信这个侍卫当得其实并不难。
若说还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殷无烬从不会把他当成普通的侍卫看待。
哪怕他想当一道影子,殷无烬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无论是吃的、用的,又或是别的拿来赏玩的,哪怕再如何珍贵,只要三皇子有,摧信必定也会有一份,加之他们向来是同进同出,那条尊卑的界限看起来并不明显。
摧信不愿领情。
殷无烬却容不得他不愿。
既是吩咐,便得接受。
这位三殿下确实是对那些所谓的荣宠不屑一顾,分给别人也无不可,更何况是被他所认可的人。
像赤狐,对待生人是凶戾的,却也有固执地想要把某物纳入己圈范围的时候。
这天,傍晚下了场急雨,玉兰树被砸散了遗香。
泠鸢已熬好姜汤等候多时。
寻常的这个时候,三殿下早就和他身边的那位侍卫从南书房并肩回来了,而今许是被这不合时宜的雨给耽搁了。
直到雨势渐小,黑云却显得更有压迫感,将宫墙琉璃都给笼了进去。
泠鸢终于看到那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
她带着笑容迎上去,便见殷无烬的皇子常服肩头洇开深色水痕,而摧信的衣衫更是湿了大半。
她忙让两人进殿。
殿内暖意融融,驱散了雨夜的湿寒。
殷无烬解下披风随手递给泠鸢,目光却落在摧信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泠鸢适时开了口:“这位大人也请先更换一套干爽些的衣物吧,当心天寒着凉,姜汤不妨趁热喝。”
摧信谢过,刚准备退下,便听殷无烬开了口。
“记得前几日尚衣局才送来了不少成衣,尺寸不一,泠鸢姑姑何不为他寻来?”
泠鸢微怔,倒也没有太意外,她依言应下。
摧信却说:“不必劳烦。”
他态度总是这般冷淡而坚决。
殷无烬原本是对此听惯了的,现下倒有些微妙的情绪,却被他很好地克制住了,反而轻笑了声,说:“一定要如此吗?哪怕明知我是好意。”
摧信便无话了。
他拒绝不了吩咐,可同样难以拒绝的还有好意。
待两人都换上干爽衣衫重新回到内殿,姜汤的辛辣暖香弥漫开来。
殷无烬端起碗,却没有立刻喝,视线落在窗外依旧阴沉的天幕,手指无意识地在碗沿摩挲着。
他忽然开口,恍若只是随意,“下盘棋?”
摧信坐在他对面,不说话只看着他。
那眼神仿佛在说,这几日在南书房偷偷摸摸还没下够?
殷无烬便笑了,只那眼神中透出股难明的劲来。
他说:“我的棋艺是母妃教的。”
摧信挑眉,不予置评。
恕他在前几次与对方的切磋中,根本看不出有多少棋艺,时不时悔棋倒是真的。
除非,那是藏拙。
殷无烬看出了他的想法,坦荡地说:“这点对你没什么好藏的,不过......我的棋艺是母妃教的,我便不会轻易输。”
原先在和同伴玩耍的赤狐,此刻露出了爪牙。
摧信来了点兴致,“试试。”
棋枰落子,初时无声。
殷无烬指尖夹着黑玉子,落点看似漫不经心。
摧信执白子相应,沉稳如山。
十余手后,空气悄然凝滞。
殷无烬落子的速度未变,指尖力道却陡然加重,一枚黑子重重嵌入白阵缝隙,似尖兵撞入腹地。
摧信冷静封住缺口,加固防线。
“说起来,人人都道大皇兄落子有君子之风。”殷无烬手上动作未停,“我却不知,刻意让子也值得被赞誉,收拢人心罢了,若是你,你会让吗?”
摧信的注意力始终在棋盘上,闻言只道:“不会。”
殷无烬的眉头悄然舒展开来。
摧信又道:“毕竟在下棋艺不精。”
殷无烬:“......”
他再度追问:“若你是被让的呢?”
摧信停手,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意思是,挑衅我?
在影门那么多年,可从来没人敢在与他对战时相让的,那是对他的不尊重。
殷无烬便又笑了。
旁人不知,他其实是很爱笑的。
他继承了赵贵妃的好容貌,笑起来堪称姿容无双。
只是他此刻落子变得更为凶残了几分,以一块黑棋弱子为饵,悍然分断白棋筋脉。
摧信指间白子如电反刺,借劲发力,转瞬将黑棋断子逼成无眼孤龙,厚壁合围,步步绞杀其生存空间。
殷无烬眸中闪过丝异光,随即一子落下,黑棋大龙便如匕首般刺入白棋铁壁中央,带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摧信眼睫微不可察地一动。
他不太能看得懂这种路数。
殷无烬转脸望向窗外,只见夜雨已彻底停下了,他手肘撑在桌沿上,默默等待那道赤色身影的闪现。
不过须臾,赤狐就灵巧地从外边窜了进来,毛发上还沾着水珠,却丝毫不影响它的神气。它甫一进来便踩上棋盘,胡踩一通后又跳落地面,用尾巴卷着几颗掉落的黑白棋子跑路了,快得像一阵风。
而对坐的两人也都没有阻止。
棋局已乱,没法再继续了。
殷无烬换了个坐姿,口气轻飘地说:“畜牲顽劣,我代它赔个不是。”
摧信也不知是信没信,终究没再开口。
惟剩夜凉如水。
今日在南书房外偶然窥见的一幕仍缠绕心头,可殷无烬还是堪堪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
大皇子向摧信递出信物,有招揽之意。
摧信没接,却表示愿意考虑。
只是个奉命暂留在他身边的侍卫,仿佛随时都可以抽身离开,而他这段时日的亲近未必能在对方心上掀起涟漪。
在棋盘上的无数个瞬间,殷无烬都快要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可他并没有立场去发泄。
这才是正常的不是吗?
大皇兄才德兼备,何其风光霁月,与他像是两个极端。
可若非事态已全然无可挽回,殷无烬还是不想让摧信看到他的最后一步棋。
若非自投罗网,刻意求败。
那便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焚毁自己,亦灼烧他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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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为臣(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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