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后续发展,倒确如殷无烬所料。
二皇子幸得破山相护,后被羽林军救出时,身上多处受伤,又因受惊昏迷了足足三日三夜。
消息传回凤栖宫,皇后娘娘往日的端庄雍容荡然无存,摔碎的珍宝无数,联合朝臣施压,要求陛下彻查此事,更是将矛头直指那妖妃之子殷无烬。
然而,养心殿的门始终紧闭。
直到暮色四合,皇帝才命内侍传旨,只说“兽潮突袭乃天灾,三皇子亦受创,此事到此为止”,寥寥数语便压下了继后的怒火,也堵住了满朝文武的悠悠之口。
无人敢质疑圣裁,只是私下里,关于三皇子灾煞之命的传言,又多了几分佐证。
可殷无烬始终未曾露面。
宫中有一处荒废已久的梅苑,形如禁地。寒冬时节的红梅自是艳绝无双,令百花皆黯然失色。
可到了现下之季,便只剩残梅寥寥,绿意渐发。
皇帝也已经许久不曾踏足过这里,毕竟那些回忆虽美好,却太过沉重。
前朝公主赵轻容尤爱红梅,曾梅下作舞,名动京城。
然他区区质子,只配仰望。
直至他机关算尽,步步为营,率军攻入皇城,改朝换代。
红梅便只得被困于宫中一隅,因他而绽放,也因他而零落。
“烬儿,还是一直待在里边吗?”
“回禀陛下,三殿下始终未曾离开。”
皇帝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不愿朕踏入这里一步,也不愿再多见朕一眼,你同朕说说吧,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内侍公公只得照实回答。
殷无烬只是在反反复复做一件事,形如疯魔。
将掉落地上的残梅捡起,清理干净后上色,再小心粘回树枝上,仿佛这样就能让梅花活过来。
他的神情很平静专注,动作认真而温柔。
不知疲累,不知厌倦。
他好像在一夜之间又回到了曾经的那个状态,甚至还要更坏,仿佛生息已全然被抽取,只剩下一具空壳机械地运作着。
皇帝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问:“那他的伤如何了?”
“回陛下的话,所幸处理得及时,三殿下的伤已无大碍。”
皇帝的神色显出几分苦涩来,说:“他是朕和轻容唯一的孩子,无论他做了什么,朕都不欲追究,只要他不去伤害自己,而他又何必如此?”
整件事情,他最在意的仅这一点而已。
下一瞬,皇帝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区区一个影卫,未免也太不识好歹。
“替朕传讯,让影首摧信来见!”
*
玄色身影如一道轻烟,落在殿外汉白玉阶下,随即被早已等候的内侍引入。
殿内烛火通明,龙涎香的气息沉厚,却压不住空气中无形的紧绷。
皇帝并未坐在御座上,而是背对殿门,静立在巨大的紫檀御案旁,案上摊着几份被翻乱的奏折。
“臣,摧信,参见陛下。”
他单膝跪地,声音平稳无波,叩首的动作标准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皇帝缓缓转过身,半晌才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起来吧。”
摧信依言起身,视线落在龙袍下摆繁复的金龙刺绣上。
那里留着一片干枯的梅瓣。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这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窒息。
终于,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距离感,“可知朕为何召你前来?”
“恕臣斗胆揣测圣意,陛下召见,想必与猎场之事相关,更与……三殿下有关。”
皇帝发出意味不明的一声笑,“摧信,你好大的胆子!”
摧信再次单膝跪地,脊背却挺得笔直,“陛下息怒。”
皇帝锐利的目光如实质般钉在他的脸上:“息怒?朕的二皇子险些葬身兽口,而你,区区一个影卫,竟成了这场祸事的引子!朕问你,在那日猎场之上,周猛因何对你‘出言不逊’?烬儿又为何因此不惜以身犯险,布下如此杀局?”
他的质问如同惊雷,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你可知,单凭你身为影卫,却引得皇子相争、乃至酿成宫闱大祸,朕就该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陛下明鉴。”摧信态度恭敬道,“他人之言行,臣不敢妄议。三殿下行事自有其章法,臣……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卒子,进退由主,不敢居功,亦不敢言过。”
“好一个‘卒子’!可若非因你,烬儿他……”
皇帝的声音陡然顿住,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朕本欲严惩于你,以儆效尤。是他拖着伤体主动来见朕,亲口向朕求情!”
“他竟求朕……放你离开他身边,允你回归影门,不再受他牵累!”皇帝死死盯着摧信,“除了他母妃,朕从未见他对任何人如此在意过,你告诉朕,你究竟有何本事,竟能让他为你做到这一步?”
殿内死寂一片。
摧信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殷无烬竟肯主动放他走,甚至为此向皇帝求情?不可遏止的,这个消息在他心底激起了些许涟漪。
皇帝看着摧信那瞬间的凝滞,心中的酸涩与怒火翻涌。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份属于帝王的强势,已被一种深沉的疲惫所取代。
“朕不会真的把你如何,怕他更恨朕。他已经……很久没好好跟朕说过话了,他把自己关在梅苑里,魂不附体,只知守着那些死去的梅花。”
殿内空气沉闷压抑。
摧信缓缓抬起头,目光不再回避,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力量。
“陛下,请恕臣斗胆直言。”
“三殿下困守梅苑,形如枯槁,非一时之因,亦非臣一人之过。”
皇帝眉头紧锁,眼神锐利起来。
摧信继续道:“三殿下心中之苦,源于至亲离散,源于身份枷锁,源于如履薄冰之境。”
而这些,都是拜眼前这位九五至尊所赐。
“三殿下待臣或有几分不同,非是臣有何本事,或许只因臣是一介影卫,所图甚少,故在臣面前不必随时提防,仅此而已。”
“陛下但有明旨,臣自当遵从。三殿下若需,臣亦尽力而为。” 摧信的语气恢复了影卫的恭谨,“只是这些,都未必是三殿下心中真正想要的。”
皇帝的脸色变幻不定,青白交错。
摧信的话,没有直接的指责,却比指责更锋利地剖开了他身为帝王的困境和身为父亲的失败。
谁才是造就今日局面的元凶,明明白白。
他看着跪在下方却脊梁笔直的影卫,喉头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最终,所有欲辩驳、欲责难的话,都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你……退下。”
而在摧信转身离开时,又听到那道声音响起,仿佛仅在这瞬间就苍老了许多。
“他毕竟待你不同,无论如何,多去看看他,陪陪他。这并非是朕的命令,而是......一个父亲的请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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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为臣(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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