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实在非同寻常,一时间,刚刚搬来洛阳的这些勋贵之家都在悄悄议论,这卫国公家不成器的二公子竟然一夜之间开了窍。
这日午后,程澈拿着书院寄来的信,慢悠悠走进屋来。程家在洛阳的宅子比长安更大,程澈他们的院子则与浅竹堂类似,位于偌大的花园一角,远离尘嚣。
这座新院落名唤枫雨轩,院中遍栽红枫。这个时节,叶片变成沉郁的绛红色,在寒风中逐渐萎缩,再经几场风雪,待到开春时,枫叶才会落尽,再抽新芽,由死亡走向新生。
程澈甩着手里的信,一脸得意:“娘子要我把那些人都比下去,你猜如何?”
上官似锦笑道:“早听碧芍她们说啦,程二公子的文章夺了魁,夫子都说,叫你开春去应考呢。”
她拿过他手里的信,看着上面“头名”两个字,仍感到十分喜悦。他一张脸已然凑到跟前,笑呵呵问:“我这么出息,娘子怎么奖励我?”
他的气息吹得她耳根发痒,她移开脸,心虚道:“讨奖励也该向父亲要去,问我要做什么?”
他不依不饶:“就问锦娘讨,我是为了锦娘才认真写了这文章,奖励自然也该问你讨。”
“那你……想要什么?”
程澈露出诡谲的一笑,上官似锦身子不由一颤:“别……别又是……我这几日在路上累着了……不行的……”
男人却做出一副无辜相来:“锦娘在说什么啊?我只想要锦娘亲手给我缝一个香囊而已。”
她无比尴尬:“没……没说什么,你要香囊,缝给你就是了。”
他眯起眼:“锦娘以为我要什么?”
“没什么……”
“锦娘想的那件事,我也想得紧,可是从长安一路来此舟车劳顿,你的风寒又还未好透,为夫怎得忍心再叫你彻夜操劳?”
上官似锦当真拜服,这小子如今说起这没皮没脸的话来可谓张口就来。她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十二岁相识,距今已近十年,直到繁星楼那晚之前,她从未觉得两人之间有过一星半点男女私情。
不过短短两个多月,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但话说回来,程二公子的风流声名在外,他本就应当是讨女人欢心的好手——也许是他终究也是把这一套用到了自己身上。
想到此处,上官似锦心中生出一丝烦闷来,她打掉他伸到她面颊边的手,骂道:“嘴里没一句正经的。”
程澈哪里能看出她的小心思,只当她害羞,咯咯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这时,茉影端着汤药进来:“娘子该该喝药了。”
上官似锦蹙眉:“昨日就不咳嗽了,这汤药不用再喝了吧?”
未等程澈开始说教,茉影抢先一步,坚定地说:“病去如抽丝,若不坚持吃药,病情反反复复,可就容易伤了根本,娘子还是乖乖把药喝了吧。”
她把药端到上官似锦跟前,一副没得商量的架势。无奈,上官似锦只好捏着鼻子,将那苦茶色的汤药一饮而尽。
见她喝完药,茉影立刻从托盘上的小罐中取出一颗饴糖,塞进她嘴里。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茉影全程神情专注,像执行什么艰巨的任务。
待任务完成,她的面容总算松弛了几分,对上官似锦和程澈淡淡一笑,福身道:“公子和娘子好生休息,奴婢告退。”
她退了出去,程澈抚了抚上官似锦的头,玩笑般道:“娘子好听话呀。”
上官似锦到现在身子还绷得笔直,嘀咕道:“茉影是你哪里找来的丫头,有时候,我真有些怕她。”
程澈哑然失笑:“不厉害怎能斗得过程府里这些个魑魅魍魉?你怕她呢,也不奇怪,你不觉得,她有点像你二姐姐?”
“难怪!” 上官似锦这才回过味来,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困惑瞬时解了,这茉影娘子,的确是有几分长得像上官芝华,连说话的声音都像!
“程玄度,你好深的心机!”
“哈哈!” 程澈又装出一脸无辜相,“我可不是故意的,她是我外祖府上最得力的丫头,只是恰好有几分二姐姐的风范罢了。”
上官似锦吐了吐舌头,这种事本来也无从求证。窗外忽然起了一阵北风,拂在窗上呜呜作响。已是冬寒最盛的时节,洛阳与长安天气也是一般冷,她下意识搓了搓手,不禁感伤:
“马上就要到新年了,这样冷的天气,爹爹在路上要受多少苦!”
程澈将她的手拢进掌心,温热的触感传来,令她心头一暖。
“别担心,我求外祖父暗中打点了押送的兵丁,他们不会苛待岳父大人,定能保他平安抵达黔州。”
她抬头看进他的眼眸,目中泪光闪烁:“真的吗,阿澈?”
“嗯,当然是真的,岳父大人是忠臣,朝中虽无人敢忤逆皇后,大部分人却心知肚明。外祖父说,不止我们一家出了银钱打点,想必岳父大人此行应当吃不了太大苦头。”
“那就好……那就好……” 上官似锦喃喃自语,家中遭此变故,她却是个顶顶无用的人,如今反倒要程澈替她四处打点,想到这里,她心中很不是滋味。
程澈也看出了这一日的上官似锦心事重重,她一向开朗,突然如此他竟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好一边摩挲她的手背试图安抚她的心绪,一边道:
“你许多年都没回过洛阳了吧,如今这里我可是地头蛇,这几日我带你到处逛逛,你近来心思太重,才会容易生病,该散散心才是。”
“嗯。” 她低下头,不想被他看见红肿的眼眶。
是啊,程澈说的没错,她近来心思太重。过往许多年,她有爹爹宠着,姐姐们护着,万事从不需要她操一丝一毫的心。
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父亲流放凶险之地,大姐在夫家如履薄冰,二姐失了皇后宠信,唯有她侥幸在这国公府中尚且安稳。
这份安稳令她感到羞耻,她宁可现在自己也在流放途中,与爹爹同甘共苦。
腊月二十九,离宫中除夕大宴仅有一日之遥。而腊月三十,恰好又是皇后生辰,这次大宴之上,皇帝将会正式自封天皇,并册武皇后为天后,从此帝后二圣临朝,共听国事。
正因此次除夕宴重大非常,卫国公一大早特将程澈叫了去,告知他念及上官似锦的身份,不允许她随他一同进宫赴宴。
程澈自然是当场就对老父亲挂了脸,满身浑劲道:“那既然锦娘不能去,我也不去就是了。”
卫国公气不打一出来:“你是国公府嫡子,你不去,兄弟们去了,叫外头人怎么想我们家?”
程澈冷笑:“怎么想?想你国公爷宠妾灭妻,苛待嫡子?他们早就这么想了许多年了,还多这一次不成?”
国公爷一掌拍在案上:“放肆!你这逆子,这些话也是你该说的?那上官相是立主废后的第一重臣,你叫他女儿去册立天后的大典,岂不是我程家故意给天后找不痛快?”
“锦娘现在是我的妻子,是程家的儿媳,天后都没有追究她们姐妹三人,父亲倒在意极了。”
“总之,上官三娘明日不许进宫,至于你,若是执意不顾程家的脸面,那便随你去!”
“您自然是随我去了,毕竟这些年,您也没管过我,不是么?”
国公爷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滚!”
程澈从父亲那里出来,脸上看不出一丝不悦。他回到枫雨轩,便要带上官似锦出门。
“走,带你逛逛神都。”
上官似锦的母亲是洛阳人,她五岁前亦在此处生活,只是时过境迁,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
程澈说自己是地头蛇,确实所言非虚,逛了大半天,所到之处,总有熟人。这会儿刚在酒楼坐下,就有人过来打起招呼。
“程公子回洛阳了,怎的也不叫人通知我一声,要不是小二眼尖,只怕今日怠慢了恩公。”
说话的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美妇人,眉眼间顾盼生姿,目光落在上官似锦身上,盈盈笑道:“呀,这位小娘子好生娇俏,程公子不介绍介绍?”
程澈朗声道:“老板娘有眼光,这位是我娘子。”
“程公子什么时候成的亲?那可真是恭喜恭喜!哎,只怕洛阳城中的其他小娘子们要伤心咯。”
程澈答:“前不久在长安成的亲,因而没叫老板娘去吃酒。”
老板娘在杯中斟满酒,对程澈说:“那恩公可得吃我敬的这杯酒,妾身祝公子娘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说罢,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程澈也举起酒杯,喝了她敬的酒。
老板娘大声道:“娘子今日想吃什么好酒好菜尽管点来,妾身请客!”
望着老板娘婷婷离去去的背影,上官似锦有些吃味:“程公子在洛阳城当真鼎鼎有名啊,什么小娘子大娘子,没有不认得你的。”
程澈往她盘子里夹着菜,坦然道:“云驹寺在洛阳常年积德行善,我身负师命,这些年援助布施了不少人,大家自然卖我几分薄面。这里的老板娘,原先是豪绅家的一位姨娘,被主君送给几位大官享用,她不肯依从,拼死逃出来,倒在山门外,被寺里的小师傅救了回来。
我见她可怜,替她平了这桩事,又给了她一笔钱,这朱娘子颇有经商头脑,不过一年多,就把这江月阁做到了如今的规模,也算苦尽甘来。”
上官似锦点点头,不由对这位朱娘子肃然起敬:“那她真是很不容易……”
程澈托着腮叹了口气道:“哎,我也不容易啊,被扔在洛阳整整五年,锦娘怎么不心疼心疼我?”
她白了他一眼:“心疼你?我看你在这神都过得如鱼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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