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薄荷叶在沸腾的红酸汤锅上翻滚。
江易春盯着那两片薄荷叶出神。
她的指尖握住筷子，在半空中百无聊赖地晃着。
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脸。
一张她看不清的脸。
她只能看清那人递过来的牛奶。
那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
“易春，你这题不会，我可以教你哦？”
“易春，早饭我给你买了，早八很辛苦吧？”
“易春，自习到这么晚肯定累了吧，来，我给你带了苹果。”
他看起来确实像个好人，朋友也在旁边煽动着两人之间的火焰：
“小春啊，他对你挺好的，这么好的男生你就答应他呗。”
“是啊，他长得又不差，家庭和成绩都挺好的。”
“试试呗，大学校园恋爱可是宝贵的经历啊。”
那人“真诚”的言语和室友的煽风点火一度让她试着卸下心房，便约那人在食堂见面。
“江易春，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们试试吧？”
“易春，虽然再吃就要胖成小猪了。不过有我在，你吃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
“你固执、你封闭、你贪吃，我也知道你是从小城市里出来的，吃了很多苦。但是我有钱、有资源。”
“你是真实的、坚强的，我喜欢这样真实的你，易春。”
“你是独一无二的。”
“和我在一起吧？”
那人站在她面前，朝她笑。
他伸展手臂，大步走上前，意欲拥抱她。
江易春脑袋嗡嗡响，她彻底看不清他的脸。
在她模模糊糊的视线中，他似乎拿起相机，对准自己，“咔嚓”一声，将鲜活的自己定格在他刻板的像素中。
她成为相片，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她成为依靠施舍的乞儿，而不是冲出重围的将士。
那一刻，她猛然发觉自己从未问过自己的内心是否喜欢他。
自己只是在室友的“广播节目”和他近乎完美的表演下，被强行推入这场“暖男追妻”的剧目。
她耳边响起母亲的声音，沙哑的声音。
那女人总爱喝啤酒，喝得醉醺醺后点起一支烟：“小春，你得小心那些上来就对你很好的男人。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当然，我也不是好东西。”
“别跟你妈学，最后跟你爸闹成这个鬼样子。”
她似乎嗅到母亲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她讨厌那股味道，她将那份厌恶情绪延续到那人身上。
她一把推开他：
“那道题我明明会做。”
“我也不喜欢吃苹果。”
“你送早饭的那天，我已经吃过了。”
“我不喜欢你，请你以后也不要来找我了。”
“我不想做你女朋友。”
“我更不想做你口中那个需要被你施舍的小镇女孩！”
“你，从来不肯真正了解我，却说爱我！”
“你究竟爱我什么？”
“易春，我……”
江易春把牛奶放到一边桌上，转过身，大步甩开那男生，朝着食堂出口走去。
她干干脆脆，像是扔掉一根腐烂的香蕉。
人人都说那根香蕉还能吃，只有她知道自己并不喜欢。
她只记得自己那天没吃午饭。
若不是杨菲因为满嘴跑火车、对她心存愧疚，资助一个热乎乎的饭团，她怕不是要当场在高数课堂晕倒过去。
虽然那蒙着一层氤氲的过往早已过去，可它刻下的伤痕依旧与那些旧伤疤一起静静待在她的心房之上。
她筑起一道高墙，人人皆可见到墙面上攀爬的绿意，可无人能闯入她内心的花园。
直到遇见坐在她身边的男生，他站在那堵高墙前，没有像旁人一般攀着长满绿叶的墙壁。
他只是远远看着，一小步、一小步靠近，在墙下洒下鲜花的种子、洒下水与肥料。
他静静地坐在自己高墙前，看着那片花园逐渐生长。
“小春，你怎么不吃啊？”杨菲的声音从她耳边传来。
“你以前不是经常在宿舍说想吃这家的红酸汤吗？”
江易春从自己的高墙前走出，对上何尹昕的视线。
他正搅着碗里的蘸水，眼神在镜片下晦暗不明。
她手指一抖，嘴角颤抖，想说些什么，眼前男生抬起头，开口：
“折耳根长得挺奇怪的。”
“小春，你会吃吗？”
“啊？”江易春内心翻腾的海浪在听到他无厘头的言语时彻底平息。
“噗哈哈哈！”杨菲第一个笑出声，“何主任你做啥啊，干嘛问人家吃不吃折耳根？谁来吃这个是去吃折耳根的呀？”
林雁也拍拍何尹昕肩头，朝他使个眼色：“老何，你先尝尝呗。”
何尹昕脸蛋通红，他用筷子夹起在锅里翻腾的蔬菜，在那碗蘸水里滚一圈，塞进嘴中，小口咀嚼。
他没什么表情的脸瞬间扭曲，他咳嗽几声：“好奇怪的味道。”
“有鱼的味道，还、还有点辣。”他的脸因为泛上来胡辣椒味更加红。
“噗。”江易春看着他那副傻乎乎的模样，笑出声。
“老何，那你喝点酸角汁吧，解解辣。”
何尹昕伸手去拿那酸角汁，小抿一口，再次皱起眉：“这个味道也很奇怪，酸酸的，但又有一种甜味。”
“不过……还挺好喝的。”
他猛灌下一大口，再次被呛到，一下一下咳嗽着。
看着他笨拙的模样，江易春心头的郁结一扫而空，那根烂香蕉再次被她扔进记忆的垃圾桶。
她夹起一块生牛肉。
那牛肉白红相间，肉质新鲜，像一团软趴趴的纸吸附在竹筷上。
江易春将牛肉浸入酸汤锅中，滚烫的红酸汤水一下把牛肉烫熟。
江易春将那块牛肉在蘸水碗里滚一圈便就着热气咬下一口。
牛肉的香味裹挟着酸辣的汤汁卷入她的口腔，木姜子的香气紧接而来，冲散她脑中蒙上氤氲的回忆。
“嗯！”江易春眼睛一亮，小口小口嚼着牛肉，肥厚的脂肪烫熟后软乎乎的，直溜溜滑入她的咽喉。
她原本黯淡的双眼此时闪着光：“好吃哎。牛肉好嫩！”
何尹昕见她这副模样，扬起嘴角，拿起那盘牛肉：“我来烫吧，烫好大家就可以吃了。”
“哇，何主任，太贴心了吧！”杨菲拍拍手，眼神别有深意在两人身上逡巡。
她的男友也笑呵呵：“老何，第一次见你吃饭那么主动哦。”
何尹昕睨林雁一眼，什么都没说，低头将那一整坨牛肉夹进漏勺中，在翻滚的锅中搅拌起来。
江易春盯着他那双手。
白皙、骨节分明。
此时正拿着筷子，搅动着牛肉。
她咽下口水，曦曦姐的手指在她眼前浮现。
他们俩都有一双好看的手呢。
“小春。”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啊，还有老林和杨菲，肉、肉我烫好了，可以吃了。”
江易春这才把视线从他的手上移开，抬起筷子，正要夹肉，却正好与杨菲和林雁对上视线。
那俩人互相挤眉弄眼，林雁还时不时碰碰何尹昕的手肘，惹得他直皱眉。
杨菲笑嘻嘻开口：“没想到人机主任也会有这么人夫感的一面啊。”
那俩人一副“少爷很久没笑过”的模样。
江易春咬咬牙，心中的倔驴又在横冲直撞：“因为老何他本来就是、就是很细心的人嘛。”
她简短的一句话直接在四个人之间炸开惊雷。
“什么？”何尹昕看向她。
江易春对上他的视线，她朝他笑笑：“我说你很细心啊。怎么了，我不能夸我的朋友吗？”
何尹昕脸颊通红，他推推眼镜，收回筷子，闷头吃起沾着辣椒面的炸洋芋，半天才小声回应：“嗯，完全可以。”
“谢谢你，小春。”
他声音发颤，不知是被土豆上的辣椒面辣到或是又吃了口折耳根。
两人间的气氛变成冒着冷气的冰棍，冷冰冰但夹杂着丝丝甜味。
“啊呀，雁哥，我们就不打扰这一对挚友了，来来来，我们吃饭吧，来，我喂你，啊——”
江易春看向坐在身边的杨菲，她站起身夹起一块牛肉，塞进林雁的嘴中。
林雁挑起下巴，张开嘴，小口咬住那块牛肉，一点一点将它吃入嘴中。
“很好吃，菲菲。”
两人的眼神交汇，黏稠得仿佛能拉出丝。
江易春耳边发狂发乱的心跳彻底被这一碗狗粮砸得恢复正常。
呃，为什么菲菲的恋爱谈得这么黏黏糊糊？
她皱起眉，什么都没说。
“咳咳。”何尹昕轻咳几声，“老林，我没想到你谈起恋爱来那么……难以言喻。”
林雁轻笑一声，一手搭在何尹昕肩上：“咋了老何，你打算呛回来啊？那我也难以想象你能吃这么多嘞。”
“以前寝室聚餐你还在嘴里叽里咕噜念叨这些肉、这些菜多少热量，就像个计算器。”
“今天你倒是吃得欢啊。”
他边说边朝杨菲使眼色。
杨菲心领神会，笑呵呵附和：“就是啊何主任，以前部门聚餐你也跟雁哥说的一样，跟计算器似的。”
“今天倒是神奇哦，是不是因为——”
杨菲猛拍江易春肩头一下，惹得她浑身一抖：“小春在这儿啊？”
江易春埋下头，闷头吃着碗里的蔬菜和肉，还把红酸汤浇进米饭中。
她的耳朵却时刻倾听着对方的回答。
“嗯。是的。毕竟她是我的朋友。我的一个……特殊的朋友吧。”
何尹昕语气一如既往平静，像是汇报一个客观事实。
江易春唰啦一下抬起头，对上何尹昕的双眼，他垂眸看着自己，眼神中混杂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情感。
不知因为酸汤辣的或是店里暖气太足，江易春脸颊如火般燃烧起来。
四周一片寂静，那对情侣不再开口。
江易春很快移开视线，低声嘟囔：“知道了，老何。”
“谢谢你把我摆在一个奇怪的特殊位置。”
她的目光再次看向酸汤锅。
那两片薄荷在锅中翻滚、纠缠，最后依然粘连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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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酸汤牛肉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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