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蝉鸣扰人。
邵青背靠皮椅,修长的手指灵活的转着一支签字笔。
浅松枝绿色衬衣的扣子从领口往下解开了三颗,露出一小片的象牙色。
薄薄的金属贴在她耳边,漫不经心听着对面的喋喋不休。
“就是讲两句话,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国防大学有个演讲,邀请了不少高级军官和专家,对方也想请邵青过去。
已经来电邀了不下十次,邵青都给拒了。
这次也一样。
“不去。”
对面先是一静,随后又说了什么。
只见邵青的眉头皱了一下,最终松了口,答应下来。
将手机倒扣在桌上,椅子转了个方向。
她盯着窗外的白杨树,思绪在蝉鸣的纷扰下一点点飘远。
.
礼堂的肃穆让邵青觉得不舒服,从坐下来那刻起就开始频繁喝水,桌上那瓶没有标签的矿泉水都让她喝光了,台上的演讲还没有结束。
她尝试放空自己,尽量不去想与现下无关的人和事,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总是那抹已经蒙尘的红色。
煎熬到尾声,还有大合影环节。
她垂眸,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烦,拇指和食指来回捻着,燃起了对尼古丁的欲念。
可笑,她竟然也会对这些东西上瘾。
现在走不开,她被拽到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走到属于自己的站位。
“阮筝!到这边来!”
声音突然从邵青身后响起,嗓门大的像轰炸机,她的耳膜都在鼓震,短促的刺痛感让她下意识扒了一下耳廓。
抬头就看到有个年轻女孩正从新生学员那一面小跑过来,个子很高,腿很长,制服松量有度的贴着曲线,帽檐下的五官明媚端正,很有精气神。
女孩立正敬礼,目视前方。
喊她过来的那个人笑呵呵道:“来来来……上这来,站我边上,咱们师徒都没合过影。”
女孩犹豫,第一排和第二排都是肩扛金星的,她站过去不合适。
“磨蹭什么,快点来啊,自己人不用讲究那么多,”那人还拍了一下邵青的肩膀,毫不客气道,“你往边上挪挪,留个缝儿让我徒弟进来。”
女孩的视线随之垂下,轻扫过邵青肩上的三颗金星。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邵青好像看到女孩挑了一下眉。
她侧身让开。
女孩被她身后的人硬拽着从她身边挤过去,对方的手碰到了她的衣袖,很快又收回抬起,避免再碰到她。
一股清淡的香味窜入她的鼻子,不是香水味,更像是洗衣凝珠残留下的混合淡香。
似有似无,很好闻。
这股淡香让她有种久违的熟悉感,尘封已久的记忆在疯狂攻击她。
那个人也喜欢用这个香味的洗衣凝珠。
对那个人的渴望迫使她回头。
“你徒弟?”
她的视线重新扫描了一遍那个女孩。
对方的眼睫毛颤了颤,没跟她对视。
可能是不敢吧,很少有人在第一次见面就敢跟她对视。
唯独那个人,初见就一脸挑衅。
“是啊,我徒弟,程阮筝,今年才21。”
“哪里人?”
“辽省的。”
听完邵青便不再问,眼神中还夹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望。
那个人祖籍湘省,爱吃辣。
脾气也火辣,总是跟她对着干。
邵青沉默了。
身后那人还在说:“看我都忘了介绍,阮筝啊,认识这位不?曾经南部战区的一把手,邵青邵司令,今天能见着可不容易。”
能在第一排第二排的都是大人物,平时想见哪个都不容易,今天都给凑齐了。
程阮筝帽檐下黝黑的眼珠子盯着已经转过头去、只留给自己一个无情的后脑勺的邵青,轻轻勾了一下唇。
“邵司令,久仰大名。”
最后四个字她咬音特别重,还刻意停顿了。
邵青猛地回头,视线再次将程阮筝从上扫到下,那种熟悉感挥之不去,可这张脸又无法跟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合。
她恍惚了一下,暗嘲自己又胡思乱想。
那个人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再回来。
前方的机位已经调整好,邵青又转了回去,坐姿端正,双手放在膝盖处,挺直腰背,板着脸紧盯前方,压迫感一下子就出来了。
而站在她侧后的程阮筝则借助帽檐的遮挡,低垂下视线,看的是她。
合影结束,有些人还要留下闲聊,互相炫耀自己得意的徒弟。
邵青婉拒校方的挽留,先一步离开礼堂。
外面空气清新,她站在礼堂门口吐出一口浊气,迈步下台阶。
她不是第一次来这儿。
林荫道的蝉鸣依旧,斑驳的光影沿路错落。
风一吹,树影晃动,她站在树干后面抽出一根烟放进嘴里。
啪嗒——
打火机幽蓝的火焰在她瞳孔里跳跃,她猛吸一口,在烟雾中怀念早已不在的爱人。
“我们还是暂时先分开一段时间吧,这样老吵架,我有点累。”
“说白了你就是厌烦了,行,分就分,我以后都不会再来找你了。”
一语成戳,果真再也不来了。
心脏传来密密麻麻针扎一样的疼,她嘴唇颤抖,咬不住烟蒂。
带着灰烬的烟头落在她的皮鞋上。
她扶着树干,从来都是挺直的背脊佝偻下去,一手抓着胸前的衣服使劲捶了两下胸口。
疼痛渐渐止住,她有些狼狈的抚平皱巴的制服。
抬脚将烟头踩灭,弯腰用纸巾捡起烟头卷住,她神色如常的从树后面走出来。
对上一双黝黑的眸子,邵青愣了愣,有种学生时期抽烟被老师抓包的尴尬。
但她很快就当作无事发生,将卷着烟头的纸巾丢进不远处的垃圾桶。
“邵司令。”程阮筝慢腾腾敬了个礼。
人到中年,邵青的脾气比以前好了很多,对这些年轻的小孩儿也没那么严厉了。
要换年轻那会儿,就程阮筝现在这副软绵绵不好好敬礼的样,她高低得给对方一顿训。
“怎么没待在礼堂?”
今天来的人多,机会难得,程阮筝应该待在里面多认识多交流,对往后的前程很有帮助。
程阮筝的鼻翼鼓动了两下,嗅到她身上还没有散掉的烟味,眉头就是深深皱在一起。
“你烟瘾这么大?”
她记得邵青以前不抽烟,嫌烟味难闻,更不许她抽,怎么现在成老烟枪了,在学校里就忍不住,居然躲到大树后面抽烟。
躲起来抽烟被一个小孩抓包,还被带着责备的口吻反问,邵青脸上显出三分尴尬。
“小孩子少管大人的事,赶紧回礼堂去。”
“我不喜欢。”程阮筝直勾勾盯着她。
邵青以为她说的是不喜欢回礼堂,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程阮筝才21岁,年轻得很,不喜欢那种场合也正常。
她像程阮筝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最烦跟家里人去那些全是大人物的场合,说话之前都要来回想好几遍,累得慌。
她下意识捻手指,又想抽烟,不过忍住了,语重心长道:“军校和部队上不一样,有些事你也要早点适应,你师父很看重你,不要让她失望。”
程阮筝垂下视线,没有解释别的,看上去好像有些不高兴。
邵青意识到自己又习惯以过来人的身份教育后辈了,就及时住嘴,没有再啰嗦。
她本想拍拍程阮筝的肩膀,可抬起手那瞬又放了下去。
“我有事就先走了,替我跟你师父说一声。”
今天总是感觉到胸口烦闷,喘不上气,她顺着光影恍惚着往前走。
“邵司令!”程阮筝在后面叫她。
她停下转过身,疑惑:“嗯?”
这小孩还有什么事?
程阮筝却神色复杂的看她,“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回去泡杯菊花茶喝。”
.
菊花茶入口微苦,加几颗枸杞就会好很多。
邵青喝了一大口才缓解喉咙的干哑发痒。
最近事情多,她总要忙到深夜,烟是一根接一根的抽,这两天嗓子就特别不舒服。
“从前给您泡菊花茶,您总是不喝。”秘书笑着说。
邵青动作一顿,“是吗?”
她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秘书也只是随口一提,这位有多忙,身为秘书的她又怎能不知道,哪里会记得这些小事。
“军校那边来电话,问您新生军训要过去看看吗?”
“国防大学?”
“是的。”
邵青看了看手边那杯枸杞菊花茶,“是哪天?”
“下周一。”
.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答应要来,明明工作已经很忙了,还是硬抽出两个小时。
看着操场上挥汗如雨的方队,那些已经深深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又在蠢蠢欲动。
她迎着烈日眯眼在方队中找程阮筝的身影。
这孩子是今年入学的学员中最优秀的那个,非常有排面的排在了第一个方队。
藏青色的T恤掖进裤腰,皮带勒出腰线,迷彩裤包裹住修长的腿。
炽热的紫外线将小孩的手臂和脖子烤成了健康色,小孩无所畏惧,依旧抬头挺胸。
邵青欣慰的笑了。
年轻人总是潮气蓬勃,有着无限可能,曾经她也是被这股朝气吸引,才会奋不顾身一头扎进感情的漩涡,但她从不后悔将爱意全给了那个人。
上午的军训结束,新生都往食堂走。
邵青依旧婉拒校方的邀请,没跟着其他人去开小灶。
她站在路边等程阮筝,作为感谢对方上次提醒她喝菊花茶,她这次给程阮筝带了点吃的。
并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只是她朋友家的小孩从南边回来探亲带的特产,送了她两盒。
程阮筝和几个同学一块往这边来,商量着吃什么。
训了一上午,她们早就饿了,肚子咕咕叫。
远远的就看到站在路边的人,同学感慨:“三颗将星,真不愧是国防大学,随时随地都能见到大人物。”
“我还有点事,你们先去吃吧。”
程阮筝脱离了同学的队伍,直接朝邵青小跑过来。
“您专程在这等我?”
邵青看着这个满头汗的小孩,“这么笃定我是在等你?”
“所以我先询问了您是不是在专程等我。”
“是在等你,”小孩太聪明了也不见得是好事,她将东西递过去,“鲜花饼,给你的。”
“在网上看到过,但没吃过,好吃吗?”程阮筝装的挺像那么一回事。
“味道不错。”
“您专程买的?”程阮筝有些期待的看着她。
她摇头,实话实说:“朋友家的小孩拿来给我的,我想你们年轻人应该都喜欢吃。”
“哪个小孩?”程阮筝的语气突然有些冷。
邵青愣了下,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但还是下意识解释:“就是朋友家的孩子,姓关。”
连她自己都搞不明白为什么要跟程阮筝解释这么清楚,这小孩未免管的太宽了。
程阮筝哦了一声:“我知道了。”
能给邵青送东西又姓关的小孩只有一个,她熟得很,那小屁孩就不是省油的灯。
“你知道什么了。”邵青有点想笑。
这小孩挺好玩,莫名其妙生气,又生的什么气呢。
程阮筝接过鲜花饼,“这次我收下,下次我想吃您亲手做的。”
“你觉得我会做?”
“不会可以学。”程阮筝抱着鲜花饼潇洒转身,走出几步了又回头冲她挑衅一笑。
邵青身形猛地一晃,好像眼前的就是那个人。
“阿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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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睡了很长时间,怎么都不愿意醒来,只因梦里有她思念了很久的爱人。
闷热的丛林,女孩年轻的身体压着她,汗水挥洒,气喘吁吁。
“服不服?”女孩笑着揪住她的衣领。
她摊开手放弃挣扎,胸脯起伏的厉害,领子下的黑色短背心露了出来。
“你耍诈。”
“亲你怎么能算耍诈,是你自己没有定力,要不是我亲,换别人亲你会怎样?”
“我早把对方大卸八块了。”
“我就这么特别?”
“嗯。”
“怎么办?你这样含情脉脉的看着我,我又有点想亲你了。”
火热的唇贴上来,她难以抵挡这么灼人的温度。
用力将人抱住,感受着久违的热意,而不是墓碑的冰凉。
“阿竹,阿竹……”
察觉到热源从自己怀里抽离,她双手着急的乱抓,急促的叫着那个魂牵梦绕的名字。
“阿竹!阿竹不要走!不要!”
她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喘气,惊出一身冷汗,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您醒了?还好吗?您刚才一直在做噩梦。”一个人影从阳台那边逆光走来。
邵青抬手挡了一下光,才发现自己躺在不知道是谁的宿舍里,身下是一张单人床。
“小程?”
程阮筝走到床边坐下,给她递过来一杯温水,“您突然晕倒了,这里是我的宿舍。”
难怪枕头都有一股洗衣凝珠的清香。
邵青喝了一口,觉得好了些,只是头还有点疼。
她揉了揉,难掩疲惫:“我睡了多久?”
程阮筝看了电子表上的时间,“不到半小时。”
“今天谢谢你了。”她掀开被子下床,站起来整理衣服。
程阮筝很规矩的退到一边,斜靠着对面的空床架,好整以暇的等邵青整理完衣装。
上衣有些皱了,衣摆从裤腰扯出了半边,原本系得规整的纽扣也被解开了两颗。
邵青虽然觉得奇怪,但并未多想。
“阿竹是谁?”程阮筝突然问。
邵青系扣子的动作一顿,“什么?”
“您刚才一直在喊这个名字,是对您很重要的人吧。”
邵青的脸色立刻沉下来,她讨厌被别人窥探**。
“你原来的部队没教你不该瞎打听领导的事?”
程阮筝一歪头,“没教,邵司令想教我?”
邵青倒没有生气,“能成为我学生的人不多。”
“我努努力。”
衣服整理好了,邵青拿上军帽,“我年纪大了,已经没有精力带刺头学生了。”
短暂的两次接触,她就已经发现这个小孩不是盏省油的灯了。
在她漫长的军旅生涯中,碰见过的刺头兵也不少,但也只有两个人会让她觉得十分头疼。
一个是朋友家的孩子,另一个就是她自己家的。
程阮筝低头笑了下。
邵青知道她笑什么,抬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有什么好笑的,领导年纪本来就大了。”
她今年都奔五了,眼角的细纹就是岁月这把杀猪刀留下的。
程阮筝摸着被她弹过的地方,神色不明,目送她迈开长腿离开自己的宿舍。
门外,秘书等了一段时间。
邵青下了楼,感觉到楼上有眼睛在盯着自己,她迅速找到对方的位置。
程阮筝站在窗边,大大方方冲她挥手,根本就没打算隐藏自己。
秘书也看到她了,欲言又止。
“怎么?”邵青问。
秘书踌躇了几秒钟,又摇了摇头,自己还是别多嘴了,这位心里藏着个人,也是一道不能再被提及的深伤。
邵青的身影消失在林荫道尽头。
程阮筝又站了几分钟才关上窗,宿舍里关于邵青的味道已经很淡了,仿佛这个人没有在这里停留过。
她走到桌边,拿起刚才邵青用过的水杯,杯沿还有一个淡淡的唇印。
她的唇覆盖上唇印的位置,仰头将剩下的水喝干净,随即将杯子放进袋子里小心收进储物柜。
躺到邵青睡过的枕头上,从鼻子轻轻哼一声。
都分手了还在梦里喊她的名字。
转换心情之作,随缘更新[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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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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