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之后,黎蕴回忆起以前,仿佛看似回到了从前的轨道——逃课翻墙去网吧,在篮球场上挥汗到日落,和那帮兄弟勾肩搭背地穿梭在小吃街。
只是自从俞邀那件事后,他再也没踏足过那个废弃教室,烟盒里的薄荷烟换了几茬,却始终没再点燃过一根。
那时是在事情过去的三天后,趁着清扫过明德楼五楼走廊的值日生回去拿拖把。
夕阳正斜斜地淌过地板,那些被俞邀撕碎的画纸,一半陷在垃圾桶边缘的污渍里,一半被风吹得贴在墙角,纸页卷曲如蝶翼的残骸。
黎蕴蹲下去捡的时候,指尖被碎纸划破,血珠滴在画着篮球场的那一页,晕开成丑陋的红,像极了那天俞邀眼里没掉下来的泪。
他把碎片裹在校服外套里带回家,锁进卧室最深处的抽屉。
台灯亮到后半夜,透明胶带在指间缠成黏腻的圈,那些被撕裂的线条在他掌心一点点拼凑:他投篮时绷紧的肩胛骨,他趴在课桌上睡觉时翘起的发梢,他系鞋带时微蹙的眉峰……最后一页是未完成的侧脸,铅笔印浅淡得像层雾,却能清晰看出是他被阳光晒得发亮的下颌线。
裂痕纵横交错,像在纸上刻满了疤,又像他胸腔里反复抽痛的地方。
抽屉里渐渐堆满了与俞邀有关的东西。
有被他写满批注的数学练习册,有某次下雨时俞邀塞给他的黑伞,有他用橡皮泥给他捏的磁感线模型,甚至有片从俞邀笔袋里掉出来的银杏叶标本,叶脉被压得清晰如网,像他后来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反复回想的细节。
工作后的商业酒会,水晶灯的光碎在黎蕴新熨的西装上,他是跟着父亲来见世面的。
正毫不在意的把父亲的嘱咐作耳边风,目光却突然被宴会厅中央的身影钉住了。
俞邀穿着西装,领口系着一丝不苟的领结,正侧耳听着某集团老总说话,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
那笑容温和得像层薄冰,完全没了在学校时,被他撞掉书本后淡淡说“没关系”时内含的腼腆。
黎蕴端着香槟杯躲在罗马柱后,看他与宾客碰杯时手腕轻抬的弧度,看他接过侍者递来的果汁时礼貌颔首的样子。
有个穿着红色鱼尾裙的女生走过去,自然地替他拂去肩头的绒毛,俞邀转头时眼里的笑意突然鲜活起来,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层层涟漪。
那瞬间,黎蕴喉间的香槟突然涩得发苦。
他在露台的桂花香气里徘徊了足足十分钟。晚风掀起俞邀垂在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他画过无数次的、微微凸起的眉骨。
黎蕴的心跳撞得肋骨生疼,那些在草稿纸上写了又划的句子,突然全堵在了喉咙口。
不知什么时候,黎蕴来到了俞邀身边。
“好久不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风揉皱的纸。
俞邀转过身来,睫毛在路灯下投出浅影。他的目光掠过黎蕴的脸,没有惊讶,没有波澜,甚至没有停顿,像在看掠过露台的风,或是远处模糊的霓虹。
“嗯。”单音节的回应轻得像叹息。
“那些画纸……”黎蕴攥紧了酒杯,指节泛白,“我……”
“什么画纸?”俞邀突然笑了,笑意却没到眼底,像结了层薄冰的湖面,“我不记得了。”
黎蕴的呼吸猛地顿住。
他想说那本被粘好的画纸还锁在抽屉里,想说他后来才看懂那些画里藏着的、比星光还亮的喜欢,想说那天在走廊里说的那些话,他其实在转身的瞬间就开始后悔。
可看着俞邀平静的眼睛,那些话突然变成玻璃碴,全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
“黎先生。”俞邀抬手理了理西装领口,“我们认识吗?”
黎蕴像被人狠狠攥住了心脏,疼得眼前发黑。
他看着俞邀转身走向那个漂亮的女生,看着俞邀自然的揽住对方的腰,两人并肩走向露台的另一头,背影在月光里交叠成温柔的剪影。俞邀低头说了句什么,女生笑得肩膀发颤,那笑声乘着风飘过来,却像针一样扎进黎蕴的耳膜。
他回到家时,抽屉被翻得乱七八糟。画纸摊在床单上,那些用胶带粘好的裂痕在台灯下泛着银光。
黎蕴突然想起高二那年,俞邀总在晚自习时偷偷看他,被发现后就默默装作找课本低头,耳尖有些红,很像樱桃;想起自己崴脚时,俞邀每天早上塞进他桌洞的热豆浆,杯壁总缠着防烫的纸巾;想起他打篮球被对手撞倒,刮伤手肘,俞邀提着医药箱过来,膝盖在台阶上磕出红印也顾不上揉……
手机在掌心震动,是以前那帮兄弟发来的视频,他们在KTV里搂着女生唱歌,屏幕角落里还摆着半盒薄荷烟。
黎蕴突然抓起手机砸在墙上,屏幕碎裂的声音里,他蹲在地上,第一次尝到眼泪的滋味,又咸又涩,像那年俞邀默默落下的,滚烫的泪。
之后的日子,黎蕴成了俞邀公司楼下的常客。
他会算好俞邀下班的时间,开着劳斯莱斯等在路边,看那个女生——后来知道叫林薇——俞邀替她拉开车门。
有次他鼓足勇气过去,差点被俞邀的车撞倒,俞邀摇下车窗时,眼里终于有了别的情绪,却不是他期待的任何一种,只有纯粹的疏离,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
“黎蕴,”俞邀的声音隔着玻璃传来,冷得像初冬的雨,“你再这样,我就要叫保安了。”
他开始疯狂地学画画。铅笔屑堆成小山,画纸在垃圾桶里叠成厚厚的层,可画出来的线条始终僵硬如铁丝。
直到某天深夜,他终于画出了俞邀被月光照亮的侧脸,却发现自己把那双眼画得太亮,亮得像还带着当年看他时的、小心翼翼的光。
黎蕴猛地将画纸揉成团,胸口的钝痛几乎让他窒息——他亲手掐灭的光,凭什么还妄想重新点燃?
他又换上校服,爬墙去了铭中的旧画室。
画板上还留着俞邀画过的痕迹,用橡皮擦掉的地方泛着浅白,像从未愈合的伤口。
角落里有个落满灰尘的画架,掀开防尘布,里面藏着半张没画完的素描:是他在篮球场上跳跃的身影,背景里的香樟树叶被涂得深浅不一,像极了那天仓库里,透过铁窗洒进来的、斑驳的阳光。
黎蕴把这半张画偷回了家,和那本粘好的速写本放在一起。
他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俞邀可能去的地方:俞邀常去的咖啡馆,他点了和俞邀一样的拿铁,却发现自己根本喝不惯那股甜腻;俞邀参加的画展,他站在画着夕阳的油画前,看了整整一下午,直到闭馆时被保安催促,才发现眼里的泪打湿了衬衫领口。
有次在画展出口,他撞见俞邀和林薇。俞邀正替女生拿着外套,指尖擦过林薇手腕,低头笑的时候,发梢扫过林薇的脸。
黎蕴像被烫到般躲进柱子后,听女生甜甜说:“阿邀,你不是铭中的吗,下周带去看看那里的银杏啊,我记得你说过秋天很美的。”
“不了,”俞邀的声音很轻,“没什么好怀念的。”
黎蕴回到家,把所有与俞邀有关的东西倒在地板上。
画纸的裂痕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突然想起那天在走廊里,自己说的那些话:“画我?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你喜欢人都这么恶心”每一个字都像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
他终于明白,有些伤害不是用胶带就能粘好的。
就像那画纸上永远无法消失的裂痕,就像俞邀眼里再也不会为他亮起的光。
最后一次见到俞邀,是在机场。
黎蕴是打听到俞邀要去法国进修的消息,疯了似的开车赶过去的。
俞邀站在值机柜台前,女生正替他整理行李箱上的托运牌。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涌进来,在俞邀发梢镀上金边,像极了初见时,那个抱着书、在走廊里被他撞得踉跄的少年。
“俞邀!”黎蕴冲过去的时候,撞倒了旁边的行李车,轮子发出刺耳的尖叫。
俞邀转过头,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波动,那是种混杂着惊讶与疲惫的茫然,像被打扰了清梦的猫。
“黎先生,”他后退半步,拉开距离,“有事吗?”
“我……”黎蕴的喉咙哽得发疼,那些练习了无数次的道歉,突然全变成了碎片,“对不起。”
俞邀沉默了几秒,突然笑了笑,那笑容比初见时更淡,像要被风吹散:“都过去了。”
“过不去!”黎蕴抓住他的手腕,指腹触到细腻的皮肤,像触到当年那片被他踩脏的画纸,“我知道错了,俞邀,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黎蕴。”俞邀轻轻挣开他的手,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喜欢那个被你弄丢的、会偷偷画你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黎蕴颤抖的指尖,“可我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广播里开始催促登机,女生不动声色地挡在俞邀身前。
俞邀朝黎蕴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安检口,背影挺直如松,没有回头看一眼。
黎蕴站在原地,看着那抹灰色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突然想起那个被俞邀撕毁的画纸。
其中一页的空白处,有行被橡皮擦过的铅笔字,浅得几乎看不见,却被他在无数个深夜里,用指腹一遍遍摩挲得清晰起来——
“黎蕴的睫毛很长,像小扇子。”
机场的风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吹得他眼眶发酸。黎蕴抬手捂住脸,指缝间漏出的呜咽,像被揉碎的纸。
远处的航班正冲上云霄,轰鸣声震得他耳膜发疼,却盖不住胸腔里那片坍塌的声响。
原来有些火,烧起来的时候不知道疼,等想扑的时候,早就只剩灰烬了。
原来有些人,一旦错过,就真的只能成为回忆里的灼痕,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反复烫着你,提醒你曾经有多蠢,有多残忍。
黎蕴回到家,把所有与俞邀有关的东西重新锁进抽屉。
那本粘好的画纸被放在最上面,裂痕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像他余生都填不满的空洞。窗外的桂花开了又谢,香樟叶绿了又黄,可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在画室的晨光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喜欢,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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