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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非孤

叶观澜眼中白俏的月亮变了,残缺不断填满,清冷似霰的白纱被一点点揭去,一瞬间纹理清晰。

血红慢慢渗出来,如暗青色苍穹睁开了一只因恨因怒而眦裂的天目。

叶观澜视线不自觉被攫紧,愣愣看着,耳边嘈杂的纷纭的声响全都远去,世界突然安静得好可怕。

他明白,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思绪却如脱辕之马,不自觉驰出好远。叶观澜茫然四顾,看到堂下众人各自露出非比寻常的怪异神情。

也不奇怪,世人皆有嗔恚,秽多则生恶业。

孙宝珠最先不堪折磨地发出一声凄厉尖叫,不同程度警醒了在场所有人:“你别、别缠着我,求你……我不是有心要害死你,我只是一时糊涂……你一来,陛下就会回到皇后身边,我不想失宠……我不能……”

气口愈发短急,到后来简直像一只被卡住脖子的母鸡。她一只手按着小腹,另一只手颤颤点向前——

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教她仿若见了鬼一般骇无人色。

寿宁侯紧走几步,扶住贵妃抖得不成样的手,低声道:“娘娘莫怕,那里没有人,也无人害得了您。”

“不是的,不是的!”孙宝珠下唇被自己咬出了血,拼命摇头,“爹爹,你没有听见吗,那孩子在哭!他在哭啊!他问我为什么要捂住他的嘴,他快喘不上气了……爹爹,你快看,你快看啊,他来了,他来索我的命了!”

话音走低,孙宝珠猝然躬下身,猩红的液体顺着她腿侧慢慢滑淌。

见此情形,她并未表现得有多惊恐,反而露出一种释然神色,嘴角要抬不抬地抽动几下,一抹吊诡的笑容就此僵在她脸上。

寿宁侯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多年苦心经营付诸东流,他的面色顿由白转青又覆上一层蜡黄。

但紧跟着,他感到掌中握着的一小截手腕渐渐失去温度。他慌张地挪动手指——不仅没有温度,连脉搏也在一点点消失。

孙俨心惊肉跳地抬起头,只见他的女儿,大梁最风华绝代的皇妃,面上同时挂着泪痕和扭曲的笑容,昔日娇美容颜变得就如同画残了的人皮面具一样丑陋,早已绝了呼吸。

他神情剧震,双手已经止不住微微颤抖,一向凶光暗敛的瞳仁竟似失神般瞬间涣散。

孙俨比任何人心里都清楚,孙家这些年看上去烈火油烹、花团锦簇,然而朝野侧目的背后,始终是一份对楼起楼落的无边恐惧。

原因无他,孙家没有麒麟子,也无旷世臣,镇国将军府“平戎万里”的功勋,更是他们一世不敢高企的天衢。

孙家的风光,系于女子的裙带之上,恰如红颜弹指老,君恩的流逝也不过旦夕之间。孙俨必须保全这个女儿,除了骨肉亲情外,他更是在保全孙家立身朝堂的根基。

可现下,珠亡璧碎,没了,什么都没有了。

孙俨眺望天边血月,视线被浓黑的夜色、淡红的水雾越剪越短,直到目之所及只剩下屋脊正中一樽狰狞威严的兽首,正垂下生杀予夺的目光,钉死在自己面上。

孙俨被那形同睥睨的注视深深激怒了,他奇迹般抬动几乎骨折的右臂,抓起兵刃,疯魔状狂挥乱舞。

“世间巨虺,皆出刘门!你们以为这就算完了吗?刘晔!亡我孙氏一族,你照样坐不稳这大梁江山。别忘了,齐耕秋操纵江南科举几十载,他挑中的臭蛆烂虫都钻进了哪,你还做梦呢!我只睁眼看着,看来日西北兵戈再起,你是如何大厦溃于蚁穴——”

孙俨头发披散,言行已彻底无状,说着忽然调转刀口,冲向一旁疏于防范的太子。

安陶连同近卫根本来不及出手,眼看就要血溅当场,听得耳畔铿然一声,容清不知何时抢了兵器在手,从背后捅进孙俨的身体。

绣春刀落。

容清整个人仿佛被吓傻了,行动思考全不能自主。他甚至不顾叶观澜“留活口”的嘱咐,一慌乱又将刀口往里递了几寸。

“我,我杀人了......”

安陶反应过来不对,陡然峻声:“是四相鬼阵!”

红月始终占据着长天一隅,在视野内逼近再逼近,叶观澜渐渐感到,呼吸中都充斥了浓郁的血一般的铜锈气。

本因落败而恍如丧家犬的锦衣卫等,此刻突然变得亢奋,被卸掉兵器后,不惮以拳头甚至是牙齿,向看押他们的绥云军发起攻势。

相比之下,绥云军动作则显得异常迟滞,反击也格外乏力。

叶观澜知道,这是鬼阵惑心的缘故。

空色虚实辗转交错,叶观澜只觉五中似沸,某些曾经被他刻意埋没的东西又冒出了尖,不期然锥得心口抽疼,一股又酸又热如血似气的东西搅动着往上顶,将神识理智全都雾化成烟。

恍惚中,眼前刀光一闪,额发被风带起又落。叶观澜朦朦胧胧看见,有个人影挡在了他的身前。

刀锋攮进肉里发出的“噗呲”声过于清晰,叶观澜哆嗦了一下,迟疑地伸出手。面前的士兵缓缓回过身,叶观澜悚然发现,那竟然是欢喜的脸。

血海一瞬间将他吞没,叶观澜又回到兵败那日的城门。飞矢在耳旁呼啸,手脚被冰冷的血雨腥风浸透,动一下都十分艰难。

他麻木地转动眼珠,看到欢喜就趴在不远处,不管叶观澜怎么喊,往日里跟应声虫似的胖小子都不再回应一下。

欢喜手边还滚着几个芥菜馍馍,已经被压得不成样了——

叶凭风的殉国,迫使叶观澜不得不在仓促间接过叶家军的帅旗。他从未面对过这样的险境,每日周旋在小山堆似的军报中,饭也不能好好吃。

欢喜心疼公子,想方设法省下几日口粮,做了几个芥菜馍馍,偷偷拿给叶观澜。

偏他那个时候为了不断泄露的情报焦头烂额,对来送饭的欢喜也没有好声气。

“城破在即,你怎么总是放不下这点口腹之欲?”

叶观澜说完就上了城楼,那是他最后一次和欢喜说话。假使叶观澜能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相府出了名的贪吃鬼,红着眼捂紧怀里的馍馍,哪怕一个劲咽唾沫,却到死都没有咬上一口。

叶观澜痛恨自己。

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看着瘦成枯柴的欢喜死前痛得直掉泪,他甚至不能伸手拉他一把。

军靴踩着积雪,发出细微响声。

叶观澜漠然地回过头,在雁行山的风声里,看到了兄长叶凭风。

叶凭风身上还穿着江姨娘亲手缝制的厚棉服,背上负着雁荡弓。

他望着叶观澜,温和地笑着,脊背教百十来斤的强弓压得微弯,久经风沙洗礼的面颊除了坚毅,还有些许微不可查的疲惫。

叶观澜忽然失声哽咽:“大哥,你重不重?”

叶凭风伸出手,用结着厚茧的掌心揉捏他后颈,非要逗得叶观澜拼命躲闪不可。

和小时候一样,得逞后的叶凭风大笑出声,他说:“我们矔奴,就做相府的燕,一世栖在安乐檐。这把雁荡弓,自有大哥替你扛。”

大哥替你扛。

前世的二公子,正是得了这样的许诺,心安理得在父兄的庇佑下畅游人间十九载,到死方知人情乖离。

叶观澜有点不敢再看背着弓箭的兄长。

叶观澜开蒙后不久,父亲曾动过让他入仕的念头,是叶凭风拦下了。

“我们矔奴性自闲适,不愿受繁文缛节的约束,索性就由他去。叶家门楣,有我这把雁荡弓撑着便足够了。”

父亲蒙冤获罪,大哥本不必带兵远走。但叶凭风为彻底打消昭淳帝疑心,也为了家中弟妹平安,生是在那西北无人之地苦苦戍边三年。

大哥用雁荡弓换来了叶观澜半生从心所欲,可他到最后,也没能替叶凭风守住心爱的弓弩。

沣城城破,鞑子军队在城中烧杀劫掠。叶观澜透过层层枕藉的尸体,看见雁荡弓被敌人当作战利品,从中军帅帐中拖了出来。

敌军主帅痛恨这把弓曾抵御了他们一次又一次进攻,更不知将多少鞑靼士兵射杀马下。他在战火未歇的城楼上,当着众人往雁荡弓上撒了一泼热尿,而后命人将弓砍成数截,扔进火堆,以填作沣城百姓的焚尸炉。

伤心惨目之景,历历于心。

天可怜见,给了叶观澜重来一世的机会,可前尘沉渣遍地,终究在他心头落下了负愧的残片。凡有触及,必然掀起一阵密密疼痛,如同煎熬在地狱烈火中。

“对不起,对不起......”

叶观澜无法遏制地含上了哭腔。叶凭风的笑颜,欢喜失落时洇红的眼眶,皆与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形成对比。他深陷在自艾的沼泽里,每走一步,脚下的泥水就往上漫一寸。他尝试过挣扎,结局只有陷得更深,泥浆最终埋没了他的口鼻,为他量身浇筑了名为自抑的囚笼。

因他纵情恣性而不得善终的所有人,都需他动心忍性予以偿还。

黑暗笼罩的瞬间,叶观澜依稀看到微光乍现,吊住了他将坠未坠的昏昏意识。

“观澜——叶观澜!”

陆依山的呼喊就如晴日下酷烈的风,将那沤在心牢深处不足为外人道的惶遽与自责,全都一扫而空。

世界明净时,吾与天地皆非囚。

九千岁破开了圈禁公子天性的囚笼,叶观澜因而得以从鬼阵脱身。他喘着息,怔怔看着陆依山的脸,忽然想起方才沉沦之际,那一闪而过的光芒是什么。

“我在。别怕,鬼阵已破,我们二公子出来了。”

出来了……

叶观澜无意识地随着他的话语嚅动嘴唇,突然环臂搂上了陆依山的脖颈,将额角轻轻抵住他下颌,在这依偎间湿润了眼眸。

出来了。

陆依山对公子突然倾过来的依赖表现出一瞬间的意外。

但只是须臾,他解下身后披风,拢紧了叶观澜,在披风下捧住公子的脸,安抚似的亲吻,吻一下说一声“观澜出来了”。

他的声音一字一字哑下去,最后只剩一口气,吹入叶观澜耳中,如靡靡一声叹息,“奔波整夜,到这会才得空赶来见一见公子,咱家这颗心总算可以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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