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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暗渡

入夜后的高家粮仓,升斗、笸箩被随意堆放,角落里横七竖八的米袋不时蠕动几下,发出可疑的窸窣声。伙计听罢也只是掀了掀眼皮,立马又困倦地阖上。

一片静谧里,仓门外猝然响起了脚步声。

伙计不意这个时辰还有人来,待看清来人正是自家老爷时,着实吃了一惊,忙迎上前道:“这都多早晚了,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高铭目不斜视,一径直往库房里走,边走边道:“奉主君之命,连夜征调库房陈粮,以填补云商坊亏空。主君催要的急,我不放心别人,必得亲自走这一趟。”

伙计睡意全无,一路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犹犹豫豫地道:“主君前几日才打发人教清点库存,我们这头还没完事,怎么这么快就......”

高铭猛地刹停,眼风刀片似的削过来,唬得伙计一时噤声。

高铭定在那儿,凌厉的目光将他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轮,方道:“哪来的糊涂东西,懂不懂规矩?我高家的粮仓,本老爷想开就开,想运就运,轮得到你在这叽叽歪歪?”

伙计虽在高家挂着名,却是实打实从云商坊出来的簿记,被拨给高铭听用后,领的仍是猗顿商行的差使。

闻言他半点不惧,将身一闪,拦住了高铭去路:“既是主君的意思,自然无甚不可。还请高老爷出示一下印信,待咱们过个草章,便能开仓出货了。”

高铭表情微滞,像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要我同你过草章?”

伙计眼底也划过一抹疑色:“这是猗顿家老当您面定下的规矩——凡从高家粮库运出去的,哪怕一粒米,都要加盖猗顿商行的印章——老爷当日答应得真真的,一扭脸便忘了不成?”

“高铭”眼珠转动两下,倏然撞上伙计猜疑的眼神,面孔一板,煞有介事地叱道。

“家老是家老,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凭此来勒令我?给老子滚开!”

那伙计也是一根筋,闻言疑心大起,坚持道:“小的依令行事,见到主君印信,即刻便开仓,绝不耽误。还请老爷不要为难。”

“高铭”眸色陡沉,沉默间手悄然背去身后——

千钧一发之时,库房外传来郑家子的喊声:“等、等一下!”

他三步并两步跨到跟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饼脸憋出猪肝色,脸颊横肉不住地颤抖。

“舅……舅,您方才走、走得急,把主君的手信落,落下了。”

话音才落,一张函笺便杵到那伙计跟前。

仓房仅仅点了一盏气死灯,借着昏暗的光线,伙计勉强看清纸张一角的兰花印记和上头“出货”字样。

……却忽略了那泛黄的纸面似乎已有些年头。

他态度霎时急转,连连躬身。

“高老爷见谅,小的不是有意为难您,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记清脆的耳光打断。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以为跟了个好主子,尾巴就能翘上天了。”“高铭”破口大骂,“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性。”

伙计被骂得不敢吭声,郑家子在旁脸上亦青一阵白一阵,趁人不备恶狠狠瞪了对方一眼,转身就泄愤似的踹在伙计屁股上。

“糊涂东西,还不快去!”

在库房老木门衰朽又不堪重负的呻吟里,梁间老鸮被惊起,疾掠过瓦面,扔下一连串呕哑可怖的鸦啼,被夜风带得很远很远,寂夜里听来分外使人心惊。

猗顿兰手抖了下,火苗遽晃,燎着他秉烛的手,虎口登时通红一片。

家老忙不迭接下灯盏,低头要查看他的伤势,却被猗顿兰一把揪住衣领:“你说是我命人传话,称今日的账目有问题,将你召回?”

家老后知后觉地从主君话里听出异样,反应过来,当即色变:“咱们中计了!”

猗顿兰揪着家老衣领的手指不断收紧,手背、腕口接二连三浮起淡淡青筋,后又蓦然一松,攥了攥拳,似乎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是高铭。”猗顿兰几乎笃定地说道。

只有高铭,对商行数年如一日的清账习惯了若指掌,晓得用这个理由调虎离山,不会引起家老的怀疑。

也只有高铭,在接到清点库存的指令后很快就会意识到,高家附近早已遍布了他的眼线。

猗顿兰觉得萦绕心头多时的疑影儿,似乎正在得到印证。

他感受到了出离的愤怒。

“家老、家老,不好了!”派去盯梢的伙计仓皇来报,“您离开后不久,高家舅甥二人便到了城郊,将几座库房的存粮尽数装车……运走了。”

“!!!”

家老气急,抓着来人问:“他们运走了多少?”

伙计嗫嚅好半天,哭丧着脸说:“全,全部。”

家老脑袋嗡地一下,即刻就要夺门而出,但被猗顿兰一把拖住。

他不解地转回头:“主君?”

猗顿兰银牙咬碎,颊边时隐时现的青筋仿若游蛇般弛突。良久他却深吸一口气,语气森然地道:“几大车粮食算得什么,别叫官中抓住把柄才是正理。”

家老一怔。

旋即明白:东市和云商坊对打的用意从来不在压价,或者说那只是很小一部分原因。陆依山潜赴甘州,为的是彻查此地精铁交易,但彻查需要由头——

由头、由头……

猗顿家老脑中火花一迸,浑身过电般打了个激灵。他几乎立时想到此前因汉王被捕未及脱手,迄今仍堆放在库房中的涉案军粮。

家老心下一片冰冷,满腹心事地暗暗祈祷,但愿姓高的蠢货投诚时千万留点脑子。

要知道,千坑不入、一隙难求的九千岁,可比刘狰那个屠夫之子难对付得多!

“我这就带人去阴仓。”家老不假思索道。

“先不忙。”猗顿兰脸色阴郁,忖度了半刻,道:“军粮之事再要紧,到底紧不过另一件......”

家老愣了愣,迟疑道:“主君是否过虑了。姜维等人的手脚再麻利,也不会这么快就查到枯羯崖。眼下距离交货期限只有不到十天,大功告成在即,现在叫停,怕是跟楼里不好交代啊。”

“管不了那么多了。”猗顿兰提高音量,话中透露着狠绝,“军粮之事终究只是一个缺口,枯羯崖的秘密若败露,咱们和楼里那位,便是杀一百回头都嫌不够!现在就去……记得从秘阁走。”

家老应声,忽又顿住,扭头试探地问:“那高铭那边……”

“本君亲自去拿人。”

猗顿兰喜怒不显的脸上流露出恨意,他狞笑一声,道:“叫上虺兵,本君倒要看看,我这个孝顺‘儿子’还有什么话好说。”

乌云障月,星沉无光,墨色般浓郁的夜幕下,一辆接一辆牛车首尾相继缓缓驶出高家粮仓,向城郊方向驶去。

郑家子神色恹恹地缀在车队末,从始至终没再多说一字。

这一晚发生了太多事,显然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忽悠上了陆依山的“贼船”,稀里糊涂帮人家搬空了自家粮仓,等到想反悔时,却为时已晚。

郑家子混迹车队中,一路上都在心猿意马,丝毫没留意到,自己那“便宜舅舅”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他更加没有留意到,车队前方不到一里地,就是阿沅施粥的东皇庙。

同一时刻二里地外的猗顿老宅,“高铭”却自匍匐在院墙外百年胡杨的树冠上。

遥遥地,船型巨舱的大门沉重推开,数十条黑影蜂拥而出,杂沓中透着有序,恍如一阵黑色飓风,在刮至辕门外时豁然分成两股。

“高铭”眉心轻蜷,眯起眼分辨有顷,锁定其中一股,像只灵巧山魈疾闪在密密层层的枝叶间,数息后纵身一跃,落地时脚边的苜蓿丛连声异响也没有。

他将臂一掀,悄么声地,一片质感与人皮无异的面具滑落在地上……

“表少爷,咱们这路,怎么越走越不对劲啊……”

林间安静得可怕,时不时传出几声鸟鸣,锐利而突兀,犹如一把锉刀紧贴着人身刮过,乍然的寒意登时揭起一阵毛骨悚然之感。

郑家子怕冷似的缩了缩肩,大着胆子从队末走到队首,冲领路的马夫嚷嚷:“不是要去东市吗,怎地拐到了城郊?”

前方半刻不见回应,郑家子又叫了几声,仍旧无人搭理。

他怫然大怒,伸手便要拉扯,听得“咕咚”一声,马夫竟尔直挺挺摔跌下来,发出瓷器爆裂般的脆响。

当此时,密林来风,在茂叠狭窄的树隙间交擦出尖厉哨音,如怨鬼啼哭,又似伶人凄怆走调的唱腔。

郑家子面色“唰”一下白了,满地色彩艳丽的瓷片仿佛一张扭曲人脸,目视着他,露出明晃晃的嘲讽。他呼吸收紧,腿脚开始不听使唤,任凭伙计怎么催促,牙齿都打颤到发不出一个音节。

忽地,郑家子打了个激灵,裤管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滴淌,一阵腥臊味瞬间漫开。伙计纳罕地拿手在他面前招了招,谁知就是这一下,俨然踩断了郑家子紧绷的弦。

“阿,阿沅……鬼鬼鬼、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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