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影玥的童年记忆里只有四个人——
爷爷、奶奶、任舒筱、陈清溯。
在小学三年级的一次课堂上,林影玥第一次听到“留守儿童”这个词语,当即她就产生疑惑:爸爸妈妈明明也没有去外地打工呀,一家人都住在一起,可为什么我还是经常见不到他们,他们也不怎么管我呢?
那我算是留守儿童吗?
当天放学一出校门,她飞奔到爷爷面前,伸手牵住早早就在等候着的一只大手,迫不及待地问爷爷:“爷爷,我算是留守儿童吗?”
爷爷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离谱到好笑,低沉地呵呵笑出几声:“玥玥怎么可能是留守儿童呢?爸爸妈妈不都在你身边吗?”
“可是我不觉得他们在我身边呀。我前桌是个女生,她就是留守儿童。她说她爸妈不在她身边,她都是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的。我觉得我跟她一样诶,只不过我比她多一个人,我还有任舒筱!”她的语气听上去满是高兴。
爷爷这次没有很快回答她,沉默着摸她头:“我们玥玥不是留守儿童,不是的。”
“是吗?不过我觉得留守儿童也挺好的,有爷爷奶奶陪伴不就够了吗?”
“陈清溯!”林影玥小时候属于“多动症儿童”,走路也停不下来,喜欢左顾右盼,一会儿踮着走一会儿倒着走。她换只手塞进爷爷手里,向后转身,一眼瞧见陈清溯和他妈妈跟在不远的后面,眨眼间她撒开牵住爷爷的手,“噔噔噔”地朝陈清溯跑去,“爷爷我去找陈清溯玩了!”
李阿姨在前边对她一个劲儿地说着慢点跑慢点跑。陈清溯在看见她起跑后的第一秒,就松开牵住妈妈的手,捣着两条腿朝她飞奔而来。
她好像忘记:还没等到爷爷的回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缓慢流过,直到四年级某个稀松平常的下午。放学回家,全家人都在,爸爸妈妈也在。
饭桌上,妈妈就像是随口一提:“玥玥,爷爷奶奶要回老家去了,这周末就走,你舍不舍得爷爷奶奶呀?”
“爷爷奶奶要去几天?”闻言,林影玥将嘴里的一团饭囫囵吞下,手上动作顿住,一双清澈圆眼懵懂地望向妈妈。
“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不回来了,不过玥玥要是每周都在班里得最多的小红花,期末考双百分,爷爷奶奶会很高兴,可能会回来给你庆祝哦。”
不回来了……
她没有回应妈妈的话,匆匆把头扭向另一侧:“爷爷奶奶,你们不回来了吗?”
林影玥眼巴巴地看到奶奶好几次微微张开嘴巴,最后却又都合上。奶奶没有对她说出一个字,低下头,避开掉她灼灼的目光。
“玥玥啊,以后要听爸爸妈妈的话,还有姐姐的话,周末还有放假,就上来找爷爷奶奶玩,好不好啊?”爷爷迎上她的视线,跟平日里一样,缓缓开口,嗓音低沉沙哑。
“我不要你们走!”
她牢牢锁住爷爷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饭桌上一时没人回话。
“爷爷奶奶带你这么久,他们也累了,让爷爷奶奶休息休息,一到周末我们就开车带你上去看他们,怎么样?”
林影玥仍然没有回复妈妈,一直坚持盯着爷爷奶奶,渴望他们能说点什么。眼圈在等待的一分一秒里慢慢红起来,眼底逐渐涌上一股热流。
“啪——”
没有等到一句话,甚至是一个字。
她把筷子重重拍到桌上,跳下椅子,跑回房间反锁上门,一头扎进被子里,放声哭了出来。
她哭了好久好久,久到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出来。期间只有任舒筱来到门外悄声安慰了她几句,然后就再也没有人来找过她。
爷爷奶奶居然不来哄她。
明明之前这招是最管用的。
打开门,外面没有一个灯是亮着的。她踮起脚尖,在一片昏黑中朝爷爷奶奶房间走去,轻敲两下。
门很快被拉开,来的人是爷爷。她没说什么,一溜烟儿从门缝里缩进去,轻车熟路地往床中间一躺。
“爷爷奶奶,你们不能不走吗?”她在黑暗里眨巴着眼睛,左瞥一眼,右瞧一眼,小声开口。
“玥玥啊,爷爷奶奶只是和你分开住了,我们还是陪着你的,知道吗?”奶奶轻柔地拍打她的臂膀,跟小时候哄她入睡一样。
“但是我不想和你们分开住……”
“玥玥长大就懂了……长大就懂了……”
两天后,爷爷奶奶还是走了。当天来接她放学的人是任舒筱。回到家,那间经常半夜偷偷溜进去的卧室,早已空空如也。
爷爷奶奶走后的第一个周末,爸爸妈妈问要不要回去看爷爷奶奶,林影玥拒绝。
第二个周末,还是拒绝。第三个周末,爸爸妈妈不容许她再拒绝,强制要带她回去,她急中生智,脱口说已经答应好了要和陈清溯一起去同学家画画。她这才得以再次糊弄过去,然后她塞在陈清溯家里无聊呆了两天。
第四个周末还没到,她就跟妈妈说想报名补习班,作文和书法,破天荒头一遭主动要求多学习,妈妈欣然同意,刻不容缓给她报上名。
周末待在补习班里,就这样一直学到了寒假,她的确再也抽不出时间回去看爷爷奶奶。作文和书法,是她纠结半天选出来的两个勉强能有点兴趣的东西,能勉强“关”得住她。
“林影玥,下学期你还要报补习班吗?”
陈清溯并肩站在她身旁,课间十分钟,他们每次都要溜出来,跑到走廊的阳台上吹吹风。
他也报了补习班,跟她同班级同时间。
“不知道……”
“其实过年你是躲不掉的。”
林影玥没告诉他报补习班的理由,只是通知了他一声,他也什么都没问,第二天就跑来跟她说:周末继续一起上学吧。
“……唉,也是。”
没错,她就是在躲,确切地说,应该是赌气。她希望赌气能把爷爷奶奶给赌回来。
但是一学期过去了,爷爷奶奶还是没有回来,一个电话都没打过。
过年,林影玥躲不掉了。以往过年都是在她们家,因为爷爷奶奶在哪里,过年就在哪里。现在,场地自然而然转移到老家。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座新房子,是爷爷自己出钱请人新建的,爸爸妈妈和姑姑想出钱,爷爷坚决不让。一栋很漂亮的三层洋房,后面还有个大大的庭院,在一片生机勃勃的田野环绕下,衬托得格外宁静祥和。
她忍不住去推算:建这样一栋房子大概要多久?爷爷奶奶是什么时候想离开她的呢?
林影玥时隔几个月见到爷爷奶奶,奶奶和从前一样,不停招呼着让她吃这个吃那个,看上去没有因为她没打来过一次电话,没有来看望过他们一次,而生她气。
她看到奶奶这副模样,心底翻涌上来一种异样的情绪,莫名让她有点难受。那时不懂是什么,长大后才明白,原来那种情绪叫作愧疚。
再看爷爷,他变得沉默寡言许多,整个过年期间他们爷孙俩的对话似乎仅限于三段:
——爷爷。
——嗯
——谢谢爷爷。
——嗯。
——爷爷拜拜。
——嗯。
结果说完他被奶奶重重拍了一下背,这才赶紧又多补上几句:“出去玩的时候注意安全……好好读书……好了,走吧。”
“……哦。知道了,爷爷拜拜。”
“嗯,拜拜。”
回到家,她呆坐在房间里,眼眶滑下一滴眼泪,就抬手擦掉一滴。
她决定下学期不报补习班了。
但她还是不想回老家,不是不想看爷爷奶奶,而是她已经对那个地方产生了无故的排斥。
每周都要给奶奶打个电话,然后……如果周末爸爸妈妈说要带她回去看看,那就回去吧。至于爷爷,他不理我,我也不要理他,哼!
林影玥趴在桌子上,想到爷爷又不由得赌气起来。
这个寒假她基本上都跟任舒筱待在一块儿,或者是跟陈清溯,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唯独缺了爷爷奶奶。
任舒筱是她姑姑的女儿,比她大了15岁。姑姑常年在国外,在她出生之前,任舒筱就已经住在他们家,和他们一起生活。在林影玥心中,和亲姐姐无异。
不过当面她从来没有叫过“姐姐”,向来都是直呼大名,听上去没大没小的,任舒筱也很少唤她声“妹妹”。
比起姐姐,她更像是林影玥的朋友。
听爷爷说任舒筱高中以前成绩很好,年级第一没掉过,自从姑姑和姑父离婚后,就开始叛逆起来。
逃课、早恋、吸烟、纹身……所有学生不该干的她全干了。那段时间爷爷发愁,奶奶发愁,爸爸妈妈也发愁。他们甚至还排出一张守夜轮次表,随时盯着任舒筱的动静,不准让她半夜偷偷溜出去,于是她经常深夜一打开房门,就会和门外的“守卫”大眼瞪小眼,双方僵持片刻,最后她灰溜溜地关上门,“逃出计划”宣告失败。
爸爸将她生活费扣下,妄图能起点作用,谁成想坚持不过三天,爸爸见她还是无动于衷,就默默把生活费给返了回去,他说女孩子身上没有钱怎么能行。
以上行为被妈妈怒斥没出息,于是爸爸让她上阵。结果最后她坚持得还没爸爸久呢,才两天,就宣告失败了。
然后他们夫妻俩都没能逃过被爷爷奶奶骂没出息,只好二老自己上。他俩的方式更是简单粗暴,端把椅子,坐在门口,坐到任舒筱看不下去开口劝他们回去,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出门为止。
任舒筱高考失利,去读了专科。等到林影玥长大一点,可以上幼儿园的时候,她就被爸爸妈妈“丢”给任舒筱。
而她童年模糊浅薄的记忆,也正好是从这里开始记录。
她像个跟屁虫一样,任舒筱领着去哪儿,她就跟去哪儿,学校、KTV、朋友家、男朋友家……别的小孩儿同一时间可能还在沙堆里建城堡,她就在KTV里听哥哥姐姐们歇斯底里地唱着听不懂的爱情歌。
长大后林影玥才后知后觉,小时候任舒筱虽然一点都没顾忌,带她去各种她这个年龄不该去的地方,但却又悄无声息地将她保护得很好。
她去过的KTV里从来没有过烟雾缭绕;有哥哥姐姐差点蹦出脏话时任舒筱会一个眼刀飞过去制止;她想吃些什么买些什么,任舒筱都会毫不迟疑地满足;玩各种游乐设施时,任舒筱不会像其他家长一样在外面无聊地聊天玩手机,相反,她会在游乐场地里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细心替她注意着周遭的安全问题,时不时出声叮嘱她几句;甚至玩躲猫猫之类的游戏,对任舒筱而言略显幼稚,但她也会十分配合地投入进去,陪她玩个尽兴。
很多场所,很多事情,可能是其他小朋友要长大以后才有机会接触到的,任舒筱早就带林影玥领略了个遍。
其中,就包括爱情。
林影玥在连男朋友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年纪,就知道了男朋友的“多样性”。她经常上个月跟着任舒筱去这个哥哥家里玩,下个月就又到了那个哥哥家里。
林影玥懵懂地经历了任舒筱青春里的一整个恋爱史。
幼儿园没读多久,她就结交上陈清溯这个朋友。由此她渐渐把跟任舒筱在一起“混”的时间,一点一点分去给陈清溯,她下午和陈清溯玩,晚上就和任舒筱玩。
她也逐渐成长为任舒筱的“挡箭牌”。
躲在厕所里抽烟时会让林影玥保密;偷偷出去约会男朋友时会让林影玥打掩护;喝酒喝多时也是林影玥拼尽全力用小小的身体扶住她,一步一步将她领回家,进家门前还要帮她全身喷满香水,掩盖住浑身弥漫的酒气。
林影玥觉得她们是世界上最亲密无间的“战友”。
她们就这样相互陪伴彼此,走过了一年又一年。
在任舒筱读专科的最后一年,也是林影玥在幼儿园的最后一年。
前一天晚上林影玥把任舒筱从KTV扶回家,酒气熏天,她还没来得及将她扶回房间,爷爷奶奶就拉开房门走出来,看到任舒筱这副神志不清站都站不稳的模样,随即让林影玥自己回房间睡觉,他们二老径自把任舒筱扶回了房间。
林影玥没能听到他们在房间里面说了什么。
第二天,林影玥和陈清溯在小区里玩了一下午,结束后,她独自走到小区门口,昨天任舒筱说好今天晚上接她出去吃饭。她刚走到门口,奶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手牵起她,将她带到附近的亭子里,让她躲在这里不要出去,玩躲猫猫让任舒筱来找。听到玩游戏,她兴奋地一口应下。
时间过去好久好久,她终于听到了任舒筱的脚步声,意料之外的,还有一阵压抑的哭声。
那是林影玥第一次见任舒筱哭。
她不知所措地慌忙跑出去,她才不要玩什么躲猫猫了!
那也是任舒筱第一次凶她,哭着打了几下她的手掌心,厉声质问她跑到哪里去了让她找不到,知不知道她有多担心。见状,林影玥的眼泪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口里不停地说姐姐对不起。任舒筱蹲下身子,猛地一把将林影玥抱进怀里。
两个人就这样立在原地,抱头痛哭。
奶奶慢慢走到泣不成声的二人旁边,林影玥抬头,看到那双年迈的眼睛里似乎也有几点闪烁的泪光。
奶奶说:“筱筱,是外婆让玥玥藏起来的,我和外公昨天就跟你说过,你要是还想带妹妹出去玩,就必须要做好一个姐姐的榜样。你觉得你现在是一个好姐姐吗?”
“她是!”林影玥哽咽着大声吼出来,第一次反驳奶奶。
任舒筱低垂下濡湿的眼睫,沉默良久,最后低声说出四个字。
“我知道了。”
自那以后,任舒筱带她出去玩的次数急骤减少,大人们都说姐姐在认真上课,要认真准备考试。
林影玥问是对她好的吗,他们说是。
林影玥被爷爷奶奶牵着去一年级报道那天,任舒筱坐上前往杭州的飞机。她专升本考试顺利,考入了一所重点大学。
从此,她们的见面只有寒暑假和过年。
二年级,任舒筱本科毕业。那个暑假她悄悄把林影玥领出来,带到医院里,她要把左上臂的那个纹身洗掉,当时她喜欢蔡依林,照着她的那个纹的。
洗完出来,林影玥默不作声地观察她的脸色,递给她一盒最爱吃的软糖。刚才坐在外面问了一个护士姐姐洗纹身疼不疼,护士姐姐说应该会有点哦,林影玥看眼时间后便火急火燎地跑到外面超市,去买她最喜欢吃的甜甜的糖果。
“你为什么要洗掉呢?”
“不好看了呗。”
骗子。
后来她才知晓,原来是男朋友的妈妈介意。
四年级,过完年开学没多久,任舒筱跟她的高中同学结婚,搬出了这个家。
林影玥跟老师请了上午半天假,去参加她的婚礼。她坐在最靠前桌子的角落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任舒筱。
新娘身穿一条洁白亮丽的婚纱,漂亮的容颜朦胧地隐匿在头纱后面。她独自一人,一步一步地朝台上的新郎走去。
流光溢彩,细碎星河。
这是任舒筱最漂亮的时刻。
也是任舒筱最丑的时刻。
林影玥偷偷抹掉眼角溢出的一滴眼泪,在心中不停默念:任舒筱一定要幸福。
姐姐一定要幸福。
至此,任舒筱也离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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