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坛幻境之外。
辽阔的纵海吹来阵风，倾倒了柔软的赤铃草，风过之后，粉色如铃铛的未成熟花苞弹回了原本的位置享受阳光，长长的叶片也哗啦啦地倒了回去。
被惊起的数只水鸟已经展开翅膀，飞起数丈，向岸边传递悠扬的鸣声。
黄绿各半的斑竹也在风中摇晃，十几片枯叶落下，都正好绕过正下方白雾缭绕的水坛。
“知道境况不对劲，偏偏只能顺着对方的意思走下去。不也挺好玩的？”
莫子骞拿着宋东坪的笔，得意洋洋，连笔勾墨操控着水坛中的朗池和兄妹二人。
身后是朗池和被夺走笔的宋东坪。两人都没有急切地上前阻拦莫子骞，也没有理由阻拦。
朗池有求于纵海仙宗，或直接点说，他有求于莫子骞。
宋东坪是知道掌门将抡才大典的事情交代给了大师兄，谁来做考官、考验什么，本是莫子骞说了算，他只做分内之事。
于是，两个人只远远地看莫子骞撅着腚蹲在水坛边，全情投入地操纵幻境。
继而就看到莫子骞突然笑容僵住，操纵的墨影语气渐渐带了恫吓。
朗池惦记对方手里的“人质”，忍不住开口询问：
“这幻阵近乎天然，配合此笔更有幻境之妙。即便是我，也只想到了打破水坛这种强行破坏阵基的路数，那些没入门的弟子，如何过关？”
宋东坪拢手站在原地，抿嘴看向大师兄。
莫子骞看似全神贯注，头也没往后转，其实一直注意着朗池的反应，闻言立即从怀中拿了一折白纸，往后递给朗池。
朗池不跟他客气，上前两步直接拿了过来
——他又不是考生，看看纵海仙宗的题目又怎么了。
低头将折册展开，却是挺长的五页多，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
不是莫子骞真有细心到一个考验安排上九九八十一难，而是他对朗池实在大方，伸手就给出了选择新弟子的全部计划。从安姜城抡才大典派几个人去，给几个灵石做奖励，到最后获选者的入门仪式在哪个岛屿办、要请哪几个人过来，都一一在录。
第一关从安姜城自行闯过荒漠，看得是各人各显神通。
用智慧巧策过来也好，毅力和体质非凡的硬闯也行，还有人能团结一帮人齐心协力攻克难关，哪怕运气过人莫名其妙到达纵海，只要哪个方面足够突出，成功过来了，都可以通过。
第二关的竹坛幻阵，无非是考验心性。
在朗池看来，就是纵海仙宗的财大气粗、臭显摆，拿来如此高超难破的幻阵，考验内容反而很简单。
纵海仙宗喜欢什么样的心性的弟子？无非是仁心和坚定两点。
幻阵之中，苏沅先后遇到的四个落水者不是莫子骞作怪，而是本应该如此。
先遇到的两个墨影幻像不论如何都会主动攻击考生，后面的两个墨影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攻击，只要考生去问，就会说出溪屿方向。
简单来说，不被第一组墨影杀掉，又救下了第二组人，向他们询问溪屿的方向，就算过了这关。
“按照祖师传下来的意思，寻仙不易，我也只能淘汰心性实在不像样子的。”
莫子骞撇嘴告诉朗池，显然按照他的意思，应当设置成只有一线生机的局面，才能检出真才真心。
“如你这般的杀胚、毫无防备的笨蛋、见死不救的混蛋，这种心性不管其他地方如何评价，纵海仙宗不要。”
莫子骞一边在水中点出一大团墨色，还不忘开口讽刺一下某个试图硬砸开幻阵出来的莽夫。
朗池在他身后摇头轻笑，他从来就没有担心苏沅的心性过不了纵海仙宗的正常考核，之所以非要破阵，还是因为竹坛幻阵本身太过厉害，他又和苏沅分开，一时着急罢了。
而莫子骞还没说完。
“还有因为第一个姐弟就改变想法，对后两个视若无睹或者先下手为强，这是反复无常之徒，也不可以。”
笔尖如针，勾画如牛毛纤细，莫子骞将一大团水墨山水细化出草木花石，微微勾起的嘴角显示他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
其身后的朗池却渐渐皱眉，这些东西，并不在折册记载的考核之中。
水坛中细小的墨色人影撑着竹叶舟，向着前方的水墨岛屿一点点划去，岛屿随着莫子骞的勾勒出现了左右厢房、正堂、小院子、游廊、耳房，乃至于田亩阡陌……
“我主人既然救了兄妹二人，又问了溪屿在何处，便是过了此关。”
朗池忍不住提醒莫子骞。
沉迷于运笔摆弄幻阵的莫子骞一愣，手中笔墨渐停。
不一会又挥手聚拢水上白雾，使得小舟离得岛屿更远，又多了些时间继续勾画，其实思绪已经飞远。
在这个阳光明媚，纵海平静无波的日子里，莫子骞的心灵感到了极大的震颤！
朗池这家伙，竟然会叫别人……主人？
他对朗池的理解还是太浅薄了。
认识那么多年，莫子骞当然不会把他当成什么嫉恶如仇、君子端方、恪守礼仪的正道表率。
梅山第一次碰见这家伙，完全是一副被人骗身骗心然后甩掉的样子，哭得跟要死了似的。
有这样的第一印象打底，哪怕他后来见到了朗池在鹤渊选拔中一枝独秀，又在游历中斩杀邪修妖孽无数，危急时刻总能第一个做决断，而且是正确决断，第一个冲在危险前面，如同永远不会折断的枪尖……
好吧，莫子骞承认自己一度崇拜过朗池。
但现在不了，一点也不，一想到这家伙是个喝醉酒就嘤嘤大哭的恋爱脑，他根本崇拜不了一点！
他更加担心朗池重蹈覆辙，突然哪一天被某个不知道是啥的渣男渣女拐跑，然后抱着鹤渊的羲和石碑痛哭流涕。
这是有修仙依据的！
朗池是典型的会栽在情劫上的命格，他用三四种算法推演过的。
而这一天终于来了……而且比他想象的更加严重。
装成凡人混进来陪考也就算了，“主人”是什么鬼称呼，他们究竟在玩什么奇怪的东西，这个道貌岸然的末流修士到底对朗池做了什么啊啊啊！
联想到上一次游历时朗池的异常，莫子骞简直头皮发麻，更坚定了要把恋爱脑拽回正轨的老父亲之心。
“他找外宗的高手打探宗门的情报，我主持宗门事务，自然要教训一番。”
言罢，莫子骞撸起袖子，又对着在水坛子各处连续点了十余个墨点。
“自己写的题目都改？”
朗池忍不住戳了戳这人的脑瓜儿，试图让对方冷静一点。
“呵。”
莫子骞回以一声高冷仙君的冷哼，战心大起。
“自己设的题目，自然是我最懂，如何改不得。”
言罢，莫子骞对着幻阵中的墨点运笔如飞，这一次，整个幻境的真实程度大为不同。黄土、绿树、青瓦砖房，且岛上又有数十口人住成了一家，乃至于鸡犬马畜，全然可见。
扁舟持续向前，雾气在脸上凝成了水珠，苏沅终于看到了真正的土地。下船站在岸上，却有飘忽之感，似乎并没有离开微波荡漾的水面。
小女孩也从摇摇晃晃的船上跳下来，她的兄长赶紧下船，带着妹妹，向苏沅拱手拜谢。
苏沅眼神不着痕迹的避开了朗池，对着道谢的兄妹回礼，进而问道：“这里就是溪屿吗？”
“恩人，不要再往前了。”沉默中，被哥哥按住的小女孩突然抬起来头，带着一丝坚决。
继而哥哥长叹一声，说道：“我们要回去了，恩人还是尽早离开吧。”
苏沅忽然有一种错觉，话本写到了最后一章，作者偏偏又顺着结尾强行开了一个新的故事，人虽然是一样的名字样貌，但总感觉是完全不一样了。
在船上害怕但泼辣的女孩，沉稳还带点狠劲的哥哥，一踩到岸上，就好像背上了苦大仇深，要面对艰难命运了，甚至兄妹两眼中的活跃一清，带上了一种木偶般的麻木。
两个人说完暮气沉沉的劝阻，竟然直接转身，沿着小径，妹妹跟在哥哥后面，哥哥走在妹妹前面，一步一步地往远处的大宅子走去。
“走吧，”
苏沅一阵汗毛倒立，忍不住向身后看去。
“朗池”下了船，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了一身深色的法衣，暗绣带着不扎眼的细微流光，苏沅知道这是颡冥虫的丝，顶级的制衣材料，能通导灵力适应几乎所有能绣在衣服上的阵符。
对着他微微抬头向远处村落方向。
“去看看。”
他知道眼前的朗池是幻阵形成的幻影，甚至能接受幻阵的操纵者顶着这一身皮在他面前说话。
但是，这个朗池太真了。
在这种“真”，不是这个“朗池”跟他印象里一模一样，他们不一样，朗池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他熟悉的朗池甚至总是灰扑扑的，乃至于谦恭，甚至卑微。
但是朗池就应该这样啊。
苏沅没有丝毫理由地这样想着。
自由自在的朗池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他有最好的天赋、坚定纯粹的道心、强大的师门，铲除了无数妖邪，三十年前就是最年轻的元婴境，名震天下。
就像是历经风霜后，爪牙锐利，羽翼丰满光亮的雄鹰，随意振翅便能扶摇万里。
他就该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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