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至蓬莱的头三天,竹沥确实安分得如同换了只凤凰。
他每日按时起身——虽比在九重天早了整整一个时辰,但于他而言已是破天荒的勤勉。
他表现得如此驯顺,连他自己都快要被感动了。他甚至还装模作样地捧了卷道经,在栖梧阁的窗前坐上一两个时辰。
然而,凤凰的天性,尤其是他这只被骄纵惯了、精力无比旺盛的凤凰,终究能长久压抑的。
头三天他尚且安分,第四日便原形毕露。
天刚蒙蒙亮,竹沥就抱着锦被闯到望春殿。辛夷彼时正在看书,还没翻过页来便见一道青色的身影,抱着那床锦被,赤着脚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竹沥头发睡得有些蓬乱,几缕头发在头顶俏皮地翘着,他脸上还带着刚醒不久的惺忪和毫不掩饰的委屈。
……委屈多半是装出来的。
竹沥径直走到辛夷那宽大的书案前,将怀中柔软的锦被往身前紧了紧。
声音带着点刚醒的沙哑,开口便抱怨道:“天君,你这栖梧阁的床榻实在硌得我翅膀疼!根本没法睡!”
太子这话半真半假,翅膀疼是夸张了些,但不舒服却是真的。
竹沥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辛夷。
只见辛夷依旧坐在那八风不动,甚至颇有闲情雅致地将书往后又翻了一页。
听到竹沥的抱怨,辛夷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书上,只是空闲的左手抬起,指尖如玉,随意地指向正殿西侧的一处暖阁。
“西阁有榻。”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竹沥抱着被子,有些迟疑地挪到西阁门口,探头望去。
里面果然设着一张软榻,看起来比栖梧阁的舒适不少,榻边还放着一个小几,几上有一瓶新鲜的插花。
这是让他过来睡的意思?
那他也不敢啊!哪有人巴巴地往人家眼皮底下送的。
竹沥抱着被子在原地站了会儿,见辛夷再无他言,只得讪讪地退了出去,心里嘀咕着这老木头果然如传闻般难以捉摸。
竹沥闹事的第一回合像是一拳打在了柔软的棉絮里无声无息。
竹沥安分了一个上午,到了午后阳光便暖融融地洒满庭院,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花叶和灵雀偶尔的啾啾声,以及远处隐约的瀑布流水声。
于是次日竹沥又嫌庭院太静,抱着凤首箜篌在回廊叮叮咚咚拨了半日。
说是弹奏,实则毫无章法。他根本无心奏什么仙乐妙音,只是用指尖胡乱地拨动着箜篌的琴弦,发出一连串叮叮咚咚、零零落落的噪音。
实在是呕哑嘲哳难为听。
常山正在不远处打理药圃,听到这魔音灌耳,手里的玉锄差点砸到自己的脚。
常山惊恐地望向回廊方向,只见他们家太子殿下弹得“如痴如醉”,一双桃花眼还时不时瞟向望春殿大门,显然意不在音律。
常山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小跑着去正殿禀报。
常山愁眉苦脸地来报时,辛夷天君刚批完一批玉简。
常山结结巴巴,脸红耳赤地描述了殿下如何在回廊“奏乐”以及那乐声如何独具一格。
辛夷执杯的手顿了顿,望向殿外,此时那叮咚乱响的箜篌声恰好毫无阻碍地传了进来。
辛夷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常山甚至觉得他们家天君有点想笑。
辛夷只是沉默了片刻,只是将公文挪到临水亭继续批阅。
竹沥噼里啪啦表演的那亭子建在水池中,由一道九曲石桥相连,四面通透,挂着竹帘,此刻竹帘卷起,清风徐来。
如果不是真的太难听,小太子看起来还颇像回事。
辛夷步入亭中,在石桌前重新坐下,将玉简取出,铺开,又执起玉笔,就这么在叮叮咚咚的“伴奏”下,继续批阅起他的公文来。
竹沥在回廊上,原本看到辛夷出来,心中一喜,手下拨弦的动作都故意放大了几分,等着对方过来训斥。
谁知辛夷连眼风都没扫过来一个,直接去了水亭,还一副打算在那里常驻办公的模样。
竹沥抱着箜篌,看着水亭中那个专注批阅公文的身影,忽然觉得有点泄气。
这人是块冰也就罢了,偏偏还是块厚得砸不穿凿不动的万年玄冰。
竹沥胡乱又拨弄了几下琴弦,终究觉得无趣,悻悻地收了箜篌,跳下回廊,决定换个法子。
而水亭之中,辛夷在竹沥离开后,笔尖在玉简上停住,他抬起眼帘,望向回廊方向,那里已空无一人。
他眸中掠过类似无奈又仿佛带着点纵容的微光,随即又恢复成一潭静水。
最离谱的是某日清晨,竹沥竟现出原形在花田里打滚。
常山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准备采集带着初阳精华的晨露,当任劳任怨的常山提着玉瓶走向花田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差点将玉瓶摔在地上。
那片原本精心养护的坡地上,一只夺目的金色凤凰正在打滚。
凤凰的羽翼华美至极,欢快地在松软的花田里扑腾。羽翼拍打着地面,带起漫天纷飞的花瓣。
凤凰滚过的地方花枝倒伏,泥土翻飞,简直是一片狼藉。各色花瓣被巨大的气流和动作掀起,像下了一场混乱的花雨。
常山看得目瞪口呆,张着嘴,这次惊得连“殿、殿……”都喊不出来了。
他们家天君到底带回来了一个什么混世魔王?
混世魔王扑腾得花瓣漫天飞舞,似乎玩得极为尽兴。末了歪着头,用那双漂亮的金色凤眸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似乎颇为满意。最后低下头用喙啄下了一支并蒂而生的花枝。
下一刻,金光闪过,凤凰身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披着青衣,墨发微乱的少年。
这会常山的小玉瓶是真的没保住。
小凤凰化回人形,发间和肩头都还沾着未干的露珠和几片花瓣,他手里拿着那支并蒂花枝,赤着脚,就这么一路带着花香草屑闯入了辛夷天君批阅公文的殿内。
竹沥径直走到书案前,将手中那支带着露水、略显凌乱的并蒂花枝“啪”一声,放在了摊开的公文之上,说道:“赔你的。”
好生霸道。
辛夷坐在那里,仿佛刚刚殿外那场惊天动地的花雨自己全然不知。
辛夷抬起头,目光从竹沥带着得意的脸上,缓缓移到了那支并蒂花枝上。在那支并蒂花枝上停留片刻,伸手接过时指尖不经意擦过竹沥的手背。
那触感很轻,却让竹沥莫名觉得被碰到的地方微微发烫。
“我让常山在栖梧阁的床榻铺了三层云锦。”辛夷突然开口,却也不是责问为何在花海中胡闹。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目光却落在竹沥发间沾着的花瓣上,缓声说道:“若还觉得不适,让常山再添。”
竹沥闻言,忽然往前凑近了几步,几乎要趴在书案上。
他仰着脸,带着点试探,又带着点笃定的狡黠,盯着辛夷那双琉璃般浅淡的眸子,压低声音问:“天君这是在关心我?”
他靠得很近,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干净的气息。
辛夷却垂眸继续批阅公文,墨笔在纸上划过一道稳重的痕迹。
竹沥还要再问,却见他耳根泛起极淡的粉色,顿时心情大好,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出了殿门。
没过多久竹沥又找上门来:“天君,我昨日见蓬莱东侧有片果林,上面的果子红得可爱,可能摘来吃么?”
辛夷天君头也不抬:“那是朱果,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是炼制清心丹的主药,不可随意采摘。”
竹沥“哦”了一声,看似乖巧地应下了,但眼中却闪过狡黠的光。
待竹沥离去,辛夷才抬起头,辛夷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轻轻摇头。他袖袍一挥,水镜出现,镜中显现的正是鬼鬼祟祟溜向朱果林的竹沥。
“果然如此。”辛夷轻叹,却并未出手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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