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寂静被无限放大,只有中央空调细微的出风声,以及他自己过快的心跳。
喻思南在地毯上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夕阳西斜,金色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也将他笼罩在一片暖色却毫无暖意的光晕里。他动了动僵硬的四肢,缓缓站起身。
腿有些麻,他踉跄了一下,扶住冰冷的窗框。窗外,庄园的景观灯依次亮起,勾勒出精心设计的花园轮廓,远处的高尔夫球场和人工湖在暮色中显得宁静而遥远。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幅虚假的油画。
他曾无比渴望逃离这幅“油画”,现在却发现自己被更深地嵌入了画框之内,而且看清了画布背后盘根错节的、冰冷的控制线路。
那个电话……“他们”、“处理掉”……这些词像冰冷的针,不断刺着他敏感的神经。喻情病的世界从来不只是商业帝国那么简单。
喻思南想起四年前,他无意中在喻情病的书房暗格里看到过一些东西——不是商业文件,而是一些加密的通讯器、武器保养油,还有几张照片,上面是些面目模糊、眼神却异常锐利的人。
当时喻情病发现他闯入,第一次对他露出了近乎狰狞的怒容,那眼神里的寒意让他做了好几晚噩梦。那也是他最终下定决心逃离的催化剂之一。
现在想来,他那四年的“自由闯荡”,是否从一开始就在喻情病的默许甚至监视之下?否则,以喻情病的性格和能力,怎么可能整整四年都找不到他?或许,喻情病只是冷眼看着他这只家雀在外面扑腾,等他吃够了苦头,或者等到外面的“风雨”大到他无法承受时,再轻而易举地将他捉回笼中。
而现在的“风雨”,显然已经超出了喻情病能容忍的底线。所以,他动用了直升机、数十辆车,用最粗暴直接的方式,将他抓了回来,锁进最坚固的笼子。
这不是简单的占有欲。这是一种…… containment(控制/隔离)。
喻思南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他可能,带回来了某些麻烦。或者,他自己就是那个麻烦的引信。
房门被轻轻敲响,管家的声音传来:“二少爷,晚餐准备好了。”
喻思南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不饿。”
门外沉默了一下,管家再次开口,语气恭敬却不容拒绝:“大少爷吩咐过,您必须按时用餐。他说您瘦了太多。”
又是命令。喻思南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他讨厌这种被安排、被控制的感觉,但刚刚经历的“静思室”和喻情病接电话时的眼神,像两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他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管家垂手站在门外,身后跟着一个推着餐车的女佣。
“就在房间里用吧。”管家示意女佣将餐车推进来,精致的银质餐盖下散发着食物的香气。
“我哥……他什么时候回来?”喻思南状似无意地问。
管家摆放餐具的动作一丝不苟:“大少爷事务繁忙,并未告知具体返回时间。二少爷您先用餐。”
喻思南不再多问。他坐在桌边,看着管家将一道道菜肴摆在他面前。都是他以前喜欢的菜式,烹饪得极其精美。但他毫无食欲。
他拿起筷子,机械地吃着。味道很好,喻情病总是能给他最好的物质享受,从衣食住行到教育资源,从未吝啬。这种“好”,像糖衣包裹着致命的毒药,让人沉溺,也让人无力反抗。
吃到一半,喻思南放下筷子:“我吃不下了。”
管家看了看剩下一大半的饭菜,没有勉强,只是说:“那么稍后为您准备一些宵夜。”
“不用了。”喻思南站起身,“我想休息了。”
“好的。”管家示意女佣收拾餐具,然后微微躬身,“请您好好休息。大少爷回来时,希望看到您状态好一些。”
这句话听起来是关心,实则是不加掩饰的警告和提醒。
管家带着人退出房间,门再次合上。喻思南走到门边,试探性地拧了拧门把手——果然,从外面锁住了。他甚至能听到门外细微的脚步声,保镖并没有离开。
他彻底成了囚徒。
一种绝望的窒息感攫住了他。他冲进浴室,打开冷水,用力扑在脸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水流刺激着他的皮肤,稍微驱散了一些浑噩。
他看着镜子里脸色苍白、眼带惊惶的年轻人,忽然觉得无比陌生。这四年,他以为自己变得独立坚强了,可一旦回到喻情病的掌控之下,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脆弱无助、需要仰仗哥哥鼻息生存的菟丝花。
不,不能这样。
他必须知道喻情病到底在应对什么。“他们”是谁?喻情病所谓的“组织”又是什么?这关系到他自己究竟身处怎样的险境。
他擦干脸,走出浴室,目光在房间里逡巡。他的手机、电脑等所有通讯工具早在机场就被收走了。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可以与外界联系的东西。甚至连座机电话都没有。
喻情病的书房……也许那里能有线索。但他根本出不去这个房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夜色渐深。喻思南躺在床上,毫无睡意,耳朵却竖起着,捕捉着门外的一切动静。保镖似乎换了一次班,走廊里响起过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和低语。
直到凌晨两点左右,楼下终于传来了引擎声。
喻思南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听到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听到喻情病低沉而简洁地对管家吩咐着什么,脚步声沿着楼梯上来,越来越近。
他的心跳如擂鼓。
脚步声在他的房门外停顿了一下。喻思南几乎能想象出喻情病站在门外,用那种审视的、冰冷的眼神看着这扇门的样子。
然后,脚步声继续响起,走向了主卧室的方向——就在他房间的隔壁。
喻情病没有进来。
喻思南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加不安。喻情病不来,意味着他暂时避免了面对面的压力和可能的“惩罚”,但也意味着他无法从喻情病那里得到任何信息,哪怕是被扭曲的信息。
他屏息听着隔壁的动静。隔音很好,听不到什么具体声音,只能隐约感觉到有人活动的细微震动。
又过了大概半小时,他似乎听到阳台的方向传来一点响动。
喻思南心中一动。他的房间和主卧室共享一个很大的联通阳台,中间用厚重的窗帘和盆栽隔开。
他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落地窗边,轻轻拉开窗帘一角,向外望去。
阳台上没有开灯,只有月光和远处的地灯提供着微弱的光源。他看到喻情病站在阳台的栏杆边,背对着他这边,正在打电话。他换上了一身深色的家居服,身姿依旧挺拔,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夜风将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送过来。
“……消息确认了吗?” “……‘夜莺’折在了他们手里……” “……必须拿到那份名单……” “……‘清道夫’准备好了吗?” “……我不希望看到任何意外……必要时,连‘巢穴’一起清理……”
喻思南的心脏骤然收缩! “夜莺”、“名单”、“清道夫”、“巢穴”……这些明显是代号和暗语的词汇,组合在一起,透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危险气息。尤其是最后那句“连巢穴一起清理”,让他不寒而栗。“巢穴”指的是哪里?是这处庄园?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他看到喻情病挂断了电话,却依旧站在原地,望着远处沉沉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栏杆,那是他思考极度严峻问题时的习惯动作。
忽然,喻情病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直射向喻思南的方向!
喻思南吓得猛地放下窗帘,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迅速后退几步,跌坐在身后的沙发上,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他听到了阳台门被拉开的声音,听到了喻情病沉稳的脚步声踏入了房间内的地毯上。
一步,两步……脚步声在他的房门外停下。
喻思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门把手,被轻轻转动了一下。
喻思南绝望地闭上眼。完了。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凌晨里被无限放大,像一把钝刀磨在喻思南的神经上。
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血管的嘶鸣。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装睡?还是主动认错?哪一种能稍微平息门外那头显然被触怒了猛兽的怒火?
然而,预想中的门锁开启声并没有传来。那转动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仿佛只是门外的人试探性地确认了一下锁是否完好。
随即,脚步声再次响起。却不是离开,而是沿着房门外的走廊,不紧不慢地踱步。
嗒…嗒…嗒…
每一步都像踩在喻思南的心尖上。那脚步声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从容,仿佛在告诉他:我知道你醒着,我知道你听到了,我知道你就在门后害怕得发抖。
喻思南蜷缩在沙发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冷汗浸湿了单薄的睡衣,黏腻地贴在后背上。他死死盯着那扇门,仿佛它能随时被一股巨力撞开。
脚步声在门外来回踱了几圈,最终停在了正对着他沙发的位置。
隔着一扇厚重的实木门,两个人无声地对峙着。
喻思南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穿透了门板,牢牢锁定了自己。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凌迟,比直接的暴力更让人崩溃。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但对喻思南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门外的脚步声终于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向着主卧室的方向离去。
直到隔壁传来清晰的关门声,喻思南才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一样,瘫软在沙发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包裹了他,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惧。喻情病没有进来,不是因为没发现他,而是因为……不在意?或者说,这是一种更残酷的惩罚——让他悬着心,永远不知道下一脚会何时踩空。
这种未知的、持续的威胁,最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喻思南在沙发上蜷缩了一夜,不敢回床上,也不敢开灯。他就这样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直到窗外天际泛白。
第二天,管家送早餐来时,表情一如既往的恭敬,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二少爷,昨晚休息得好吗?” 喻思南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声音沙哑:“我哥呢?” “大少爷一早就去公司了。”管家摆放着餐具,“他吩咐您今天可以在二楼和三楼的活动区自由活动,但不能下楼,也不能去书房和四楼。”
有限的放风。喻思南心里冷笑。这算什么?打一巴掌给颗甜枣?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监控实验?
他沉默地吃着早餐,味同嚼蜡。
饭后,他推开房门。果然,门口站着两个保镖,见他出来,微微点头示意,然后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所谓的“自由活动”,也不过是在更大的牢笼里被监视着散步罢了。
二楼有起居室、影音室、健身房,三楼有画室、藏书丰富的图书馆和一个室内恒温泳池。一切奢华至极,也空洞至极。喻思南漫无目的地走着,保镖就像两个沉默的影子,始终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
他在图书馆里抽出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照进来,暖洋洋的,他却只觉得冰冷。每一个书架后面,每一个转角,仿佛都藏着喻情病的眼睛。
下午,他在影音室里心不在焉地看着一部老电影。屏幕上的男女主角正在经历生离死别,音乐煽情,台词动人。喻思南却只觉得讽刺。他的生离死别,发生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里,无声无息,无人知晓。
电影快结束时,影音室的门被推开了。
喻思南以为是管家来送茶点,并没有回头。
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带来一股熟悉的、冷冽的雪松气息。
喻思南的身体瞬间僵硬,手指下意识地抠紧了沙发扶手。
喻情病似乎刚结束工作,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领带松开了些,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他并没有看喻思南,而是将目光投向大屏幕,屏幕上正播放着结局的字幕。
“喜欢这部电影?”喻情病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昨晚和今早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喻思南喉咙发紧,不敢不答:“……还好。”
“结局不错,”喻情病评论道,“虽然过程曲折,但主角最终得到了他想要的。”
喻思南的心脏猛地一缩。这话听起来像是对电影的评论,却又像是一语双关的警告。
字幕播完,房间内陷入短暂的黑暗和寂静,只有投影仪发出的微弱光芒。
在这片黑暗中,喻思南感觉到喻情病的视线终于落在了自己身上,像实质一样刮过他的侧脸。
“听说你今天‘参观’了不少地方。”喻情病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喜欢哪里?画室?还是图书馆?或者……泳池?”
他每说一个地方,喻思南的心就沉下去一分。喻情病果然对他的动向一清二楚。
“都……挺好的。”喻思南干巴巴地回答。
“是吗?”喻情病轻笑一声,忽然倾身过来,手臂越过喻思南,拿起了他放在旁边沙发上的那本书。
喻思南浑身一僵,几乎能感受到喻情病胸膛传来的热量和压迫感。
喻情病借着投影仪的光,看了看书的封面——《世界地理图册》。
“怎么,又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了?”喻情病的声音贴得很近,呼吸拂过喻思南的耳廓。
喻思南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喻情病随手翻了几页,停在一幅描绘广袤草原和落日的大型彩页上。 “很美,不是吗?”他像是欣赏般评价道,然后用手指点了点那片草原,“可惜,越是美丽的地方,潜藏的危险就越多。猛兽、毒虫、沼泽……看似自由,实则每一步都可能致命。”
他合上书,扔回喻思南身边。 “所以,还是待在家里最安全,南南。你说呢?”
灯光忽然亮起,是电影播放完毕,系统自动切换了模式。
刺目的光线让喻思南下意识地眯起了眼。他转过头,对上喻情病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眼底深沉似海,没有任何情绪,却让人望而生畏。
“我……我知道了,哥。”喻思南垂下眼睫,低声回答。
喻情病似乎满意了他的顺从,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动作甚至称得上一丝温情,仿佛昨晚那个在阳台上散发着冰冷杀气的人只是喻思南的幻觉。
“乖。”喻情病站起身,“晚上有个家庭医生会过来给你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你最近气色不好。”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喻思南的心又是一紧。身体检查?是真的关心他的健康,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检查和监控?确保他的“囚徒”身体没有任何异常,或者,确保他没有偷偷藏匿什么?
喻情病离开后,喻思南独自在明亮的影音室里坐了很久,直到身体发冷。
家庭医生在傍晚时分准时到达。是一个五十岁左右、表情严肃、不苟言笑的男人,带着一个看起来非常专业的医疗箱。管家和保镖全程陪同。
检查进行得非常详细,从身高体重、血压心率到抽血化验,甚至还包括了一些神经反射测试。医生的问题细致入微,包括睡眠、饮食、情绪状态。
喻思南像个木偶一样配合着,心里却一片冰凉。这根本不像普通的体检,更像是对一件物品的功能性评估。
检查结束后,医生收拾好东西,对喻思南点了点头,便跟着管家离开了,显然是去向喻情病汇报结果。
喻思南被带回自己的房间。晚餐已经摆好,依旧是精致却令人毫无食欲的菜肴。
他坐在桌边,看着那些食物,忽然感到一阵反胃。这种无处不在的控制,这种连身体数据都要被牢牢掌握的感觉,让他窒息。
他猛地站起身,冲到洗手间,对着马桶干呕起来。
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拼命冲洗脸颊,抬起头时,看到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眼神惊恐的年轻人,嘴角甚至因为干呕而带着一丝狼狈的水渍。
绝望像潮水般涌来。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必须知道真相,必须找到一点点主动权,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的目光落在房间里的装饰品上——一个沉重的黄铜摆件。他走过去,拿起那个摆件,心脏狂跳。
然后,他走到房间的角落,那里有一个不太起眼的装饰性通风口。他用摆件小心翼翼地撬开通风口的格栅。
里面是黑洞洞的、狭窄的通道,勉强能容一个瘦小的孩子通过,成年人绝无可能。但喻思南的目的不是钻进去。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伸进通风管道深处,指尖在冰冷的金属壁上仔细地摸索着。
一下,两下……
他的指尖忽然触碰到了一个极小、极硬的、似乎被某种胶质固定在管道上方的物体。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
果然有!
喻情病不仅在外面安排了保镖,甚至在他的房间里,也安装了微型监控探头!
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让他如坠冰窟。
所以,他昨晚在阳台偷听……喻情病根本不是“感应”到的,他是通过监控,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一举一动!
那场隔门的对峙,那句关于电影的警告,这场详细的身体检查……一切都不是巧合,都是喻情病在明确地告诉他: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不要有任何不该有的心思。
喻思南缓缓收回手,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窥视、毫无尊严的羞辱感淹没了他。
原来,他从未有过片刻的**和安全。
原来,他所有的恐惧、挣扎、甚至那些隐秘的怨恨和试图反抗的小心思,都像一场拙劣的独角戏,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了喻情病眼前。
这场猫鼠游戏里,他不仅是那只老鼠,还是一只被放在透明玻璃迷宫里,供猫欣赏其狼狈挣扎的老鼠。
喻思南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这一次,他没有哭出声。
一种比哭泣更冰冷的、近乎绝望的死寂,笼罩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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