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盼一到的时候，孟勋正低头反复搓着表带，余光瞥见他，向后一靠，又开始摸脖子摸耳朵，看起来很紧张。
这是许盼一在某本讲微表情小动作的心理学科普书籍上看来的。
他的这位直系学长，研究生毕业以后留在了一家五百强的生物医药公司工作，这些年头发逐渐稀疏，平时忙得比美国总统还难见到，手机寒暄十句，九句都是在加班，还有一句是吐槽老板是傻逼，今天突然要请自己吃饭，一定有鬼。
直觉告诉许盼一，能让他当作烦恼倾诉的，大概只有……嫂子？
“你嫂子她……”
看吧，果然如此。
学校里的情侣他没少见，但真能从校服挺到婚纱再挺过七年之痒的，着实是少数，何况还是在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首都。
许盼一给他把啤酒满上，推过去，试图安慰他。
“你嫂子……”
孟勋深呼吸，端起酒杯一口干了，终于把那怂人胆壮实，话音一转：“盼一，恭喜你啊，终于苦尽甘来，你嫂子最近在追剧嘛，我看到了，任星杰都演到男三了？我也不懂娱乐圈的规矩，这算是开始火了？不管怎样，不会比咱这些普通人差，你们总算是熬出头了！”
许盼一夹菜的手一顿。
其实孟勋在大学的时候是看不上他男朋友任星杰的。
任星杰家庭条件一般，成绩一般，怕累怕吃苦，文化课和专业课都很灾难，连个稍微知名点的影视戏剧学院都没考上，最后上了某个名牌大学挂靠的三本艺术学院，天天跑到本校来装学霸。
他们这些寒窗苦读十年，高考人口大省排名顶尖的人，自然瞧不起混子。
然而许盼一非但没有敬而远之，反而给任星杰开脱，大抵是让他们觉得恨铁不成钢。
许盼一却有意回避孟勋的目光，眼神越来越黯淡。
学长不知道的是，任星杰是火了，开始演排得上号的角色了，但人也出轨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已岌岌可危，只差一层窗户纸，这声恭喜倒是有些讽刺。
这时，孟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的目的和他脸上发红的筋一块爆了出来。
“我和你嫂子去年末领了证，准备把房买了，她呢悄悄把房子看好了，人房东急着出，价格也公道，可我俩凑了凑，两边父母也挤了挤，首付还差点，就想……”
孟勋哆嗦着有点说不下去，他知道许盼一的情况，家境并不富裕，又因为出柜几乎和家里闹翻，大学毕业也没工作两年，恐怕囊中羞涩，不过他男友任星杰现在是有本事的，路子肯定比他们更多。
许盼一听懂了，他希望自己向任星杰开口。
但眼下的情况万万不可能。
若是普通朋友也就毫无负担地直接拒绝，但这个学长过去对他确实很好，他们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孟勋他家在省上排名十几开外的小城市，他则来自那个小城市下一个财政收入不怎么好的县城，两人前后考到首都。
孟勋那年高考的分数和排名要更好一些，但因为家里人都不懂行，自己又对做实验比较感兴趣，也就入了化学的坑。
至于许盼一，情况就更复杂了。
高中的时候，他也随大流集训过一段时间，在竞赛中拿了个外人看来还不错，但却尴尬得无法保送的名次，只能闷头继续备战高考。
出分时，在他们小县城也算轰动的新闻，可奈何小地方的状元还不如省会的吊车尾，把他和省上重点高中的学生拉通排位，就实在不够看了，为了冲top名校，他最后接受调剂，被调到了操蛋的天坑专业。
大四那年临近毕业，孟勋作为一个过来人跟他说，他们环化生材四大专业，哪怕是C9和top校的出来的，也只能被金融和计算机摁在地上摩擦。
毕业出路统共就那么三条：要么继续考研，要么考个教资去中学当老师，要么就是找个化工国企，日化外企去做工艺研发工程师或者化验员。
考研，家里给不了支撑，等吭哧吭哧读完出来，找工作和现在面临的困境大差不差，而当老师这条路更是不通，他自觉自己的性格并不外向，搞不定叛逆期的孩子，怕误人子弟，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好不容易才从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高中逃离，总不能又回到高中！
如此一来，也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
许盼一在校招时进了一家老牌化工国企，按理新入职是要去一线的，但孟勋通过自己工作这些年积累下来的人脉，想办法给他争取到了不用下车间工厂，大部分时间在办公室点点OA流程，小部分时间在实验室混混日子的岗位。
除了工资低点，左右稳定，没啥大毛病，对他们这些小地方的人来说也有面子。
那时候孟勋刚刚升职，而许盼一卡在毕业季，找不到合适的房子，每天要坐两个多小时的车去公司，他立刻大方地让他过来跟他们一块住，心想着小学弟不容易，一个人在大城市能省点是一点，多攒一点钱总不会错。
后来许盼一出柜和家里闹翻，要和任星杰一起搭个草台班子去做短视频的时候，他还帮忙提供了许多素材供他们整活，甚至怕他俩过度省钱，隔不多时便要请他们吃饭。
这个钱，借肯定是要借的。
“还差多少？”许盼一埋头，拨了拨碗里的菜，他本身不怎么开朗，平日里很是沉闷阴郁，又历来戴着黑框眼镜，显得年纪小还有点天然呆。
孟勋没发现他情绪上的细微变化，摊开手掌：“五万。”
许盼一咬了咬牙，说：“学长，我可能没那么多。”
“我知道，我知道……”孟勋连忙道：“你有攒钱的习惯，有钱都放银行存着，是存了定期吧，也不好提前取，你看你有多少就算多少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许盼一当即放下筷子，拿出手机打开网银直接给他转了三万，再瞟一眼账户余额，就剩可怜巴巴的三千块。
再多一秒钟，孟勋就要察觉不对劲，他迅速把手机翻过来扣在桌上，若无其事地继续吃菜。
此刻，他已没了别的想法，只希望学长不要再提任星杰。
好在孟勋也是个会看脸色的人，干笑着，半是傻气半是尴尬地举起酒杯：“谢谢，谢谢啊，我拿了年终就还你。”
许盼一摆摆手：“再说。”
三万嘛，肯定是不够的，但许盼一没放话，孟勋也不会再撺掇他去找任星杰，都是男人，没有自己借人钱找另一半要的道理，何况他这个小学弟到底是自尊心强的，不想在对象面前低头。
许盼一也并不想他知道自己的窘境，什么也没说，他害怕听师兄以教训的口吻对他说，他走错了路，毕竟当初是他义无反顾辞职去帮任星杰，尽管原因不全是为了爱情，一部分是因为自己拼命想搞钱，一部分是因为国企很好，但他一个做实验的人实在受不了办公室政治，被关系户挤到了不受重视的项目非常窝火，所以任星杰一跟他抱怨两人见面太少，他就顺水推舟走人。
这一切一切他都不敢说。
他知道自己很俗，他那么拼命从小镇苦读书考出来，就是为了改变命运。
但他依然还是一条烂命。
稀里糊涂吃完饭，孟勋结账后请了代驾离开，走之前他要送许盼一回家，许盼一拒绝了。
为了做视频，他很有几个月焦虑得昼夜颠倒过的美国时间，任星杰通告多了起来，两人作息对不上，经常因为难以好好休息吵架，为了能保证在一起的时候互不打扰，他租了间稍大的房子租到了六环外，实在不顺路。
当然，不希望被孟勋看出问题也是原因之一——
以前任星杰不管多忙，都一定会来接他，风雨无阻。
许盼一坐了一个多小时末班地铁回到家，家里毫无人气，可见任星杰没有回来过。自打签了经纪公司，有了小火的苗头后，最近半年，他除了在剧组拍戏，基本都住在公司安排的市区宿舍，每天忙得电话都不会打一个。
冲了个澡，许盼一窝在床上，打开网站后台，开始看最近几条视频的反馈。
不知不觉，就刷到了去年离职时拍的那一条。
刚毕业那一年年末，他因为名校毕业备受重视，在领导的安排下参与了一项研究，但在申报专利那天，却被要求增加署名，一切只为了给关系户铺路。
凭什么一个连实验室都没进过的办公室文员，能恬不知耻蹭挂名！
他气愤至极，宁可心血毁于一旦，也不愿“帮忙”，可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后，他却查到自己这项小专利已归属于他人。
研究结果被偷了！
许盼一在公司大闹一场，可笑的是，得到的结果却是被调离办公室发配边缘厂区。
没有证据的他，怕在行业混不下去的他，只能忍气吞声。
工业区在近郊，通勤翻倍，许盼一不得不住到公司宿舍。
任星杰那头也不见多好，他毕业后去试戏，虽然没什么演技，但因为很通人情世故，还是面上了几个剧组。然而他的业务水平实在太差，长相在一般学校出类拔萃，但在娱乐圈算不得多出众，扑腾来去，仍没有多少水花。
但娱乐圈毕竟是遍地捡钱的地方，尽管十八线开外，也比许盼一这个苦哈哈的打工人好太多。
他看许盼一辛辛苦苦也不见得多挣几个钱，于是劝他辞职转行：“你读那么多书，赚得还不如娱乐圈里三十六线开外的小明星的零头，你甘心吗？不如你和我一起干，以后我红了，我让你当我的经纪人，咱们一起享富贵！”
因为工作上的糟心事，和走出乌托邦而带来的巨大落差，许盼一并不快乐，任星杰一开口，他就动了心。
没过多久，他就向公司提出离职。
放弃稳定的工作，立马遭到家里强烈反对，随后，被绑架了一生的他和父母大吵一架后直接出柜。
他不相信自己名校毕业会饿死，也为任星杰要养他的说法而感动，在辞职后的空窗阶段，试着运营起大学时候因为兴趣建立的视频账号。
许是因为心里那股气劲，他脱不下孔乙己的长衫，最初延续学院风格做趣味科普，但受众有限，接不到广告商单，辞职后积蓄很快花完，这也间接致使他不得不入俗流，转型做节奏明快的段子短视频，每天为了文案绞尽脑汁。
没想到互联网爆发式发展，短视频一朝爆火，而定期出镜的任星杰没成偶像，倒是先网红出圈。
那时许盼一觉得远离腌臢的同事，从苦海中抽身，事业起步，前路充满了希望，每一帧都掩盖不了笑容，可是现在呢？
许盼一不太喜欢露脸，声音倒是好听，以前的科普视频大多数都是自己后期配音，后来的短视频有任星杰在，就更轮不到他出镜。
但老粉是知道他们长期合作的。
不过最近新涌入了一大批任星杰的颜粉和女友粉考古，许盼一倒着看数据，尚且能被评论和弹幕逗笑，等刷到老视频，已然笑不出来。
“哇，哥哥还出过科普视频啊！”
“还有人不知道哥哥是x大毕业的吗，不知道的人有难了！”
“我的天，x大，我两辈子都考不上。【星星眼】”
“学历担当啊，以后谁再说娱乐圈都是文盲我跟谁急 。”
“难怪哥哥台词那么好，球球了，这届观众都去吃点好的吧，不看演技派非要去看面瘫脸。”
“你内涵谁面瘫脸？”
……
去年他请任星杰做了一期搞笑科普，当时花了好几天写文本，光是搜集资料就准备了一个月，为此还回母校腆着脸和读博的师兄借用实验室，就这样任星杰还抱怨科普的词太难背，坚决不肯再出一期。
再往后，视频开始刷出不和谐的声音，以为任星杰还会出场的粉丝，一边回看到第一期，一边在每条视频下都跳脚痛骂。
“哥哥怎么还不出来？”
“这个说话的人谁啊，烦死了！”
“没有任星杰，谁看这么无聊的视频！”
粉丝还没有意识到，这里并不是任星杰的私人账号。
2025，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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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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