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提欧赠送的那个扭曲金属块，被穹放在了宿舍床头那个简陋的金属柜子上，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个凝固的噩梦，又像一个无声的警示。
每次目光掠过它那违反常理的怪异造型，穹都会想起通道里那股混合着**与化学剂的刺鼻气味，以及波提欧那句粗粝的告诫：“保住你自己该有的‘形态’。”
这句话在他心中回荡，与黑天鹅揭示的记忆裂痕、阮·梅冰冷的注视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沉重的压力。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湍急的河流中跋涉，脚下是松动的卵石，而两岸则是名为“异常”的、试图将他同化或撕裂的漩涡。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档案部依旧沉浸在其特有的、带有纸张与臭氧味道的寂静中。
丹恒将一份封装在特殊合金盒中的实体档案递到穹手中。
“这份档案需要送至深层收容区D-7区的交叉验证台。”丹恒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但那双青绿色的眼眸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档案编号普罗米修斯协议-早期观测记录，安全等级受限，使用标准传输通道，路径已同步至你的终端。”
“务必确保档案盒全程处于闭合状态，抵达后需接收方生物特征验证才能开启。”
“普罗米修斯协议……”穹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充满隐喻的编号，手中的合金盒子似乎也因此增添了几分重量。
他能感觉到丹恒对此事的重视。
“我明白。”穹点了点头，将档案盒小心地收好。
“我与你同去。”丹恒说着，已经拿起自己的数据板和一件轻便的外套，“D区通道结构复杂，近期部分区域有能量波动干扰导航信号。”
穹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安心，他已经不敢小看ASCAO的任何任务了。
有丹恒同行，这趟深入核心区域的任务似乎也变得不那么令人紧张。
两人离开了档案部那片信息的汪洋，步入缓冲层错综复杂的交通网络。
越是靠近深层收容区，周围的景象越是发生变化。
灯光变得更加冷峻，墙壁的材质从合成板材逐渐变为厚重的、带有能量回路纹路的合金。空气也更加冰冷，带着一种被高度过滤后的无菌感，以及隐约的、从无数收容单元门后渗透出的难以名状气息。
巡逻的安保人员装备更加精良，表情也更加肃穆。
他们按照终端指示，转入一条标号为“D-03主干廊”的宽敞通道。
这条通道似乎是通往D区的主要路径之一，墙壁上镶嵌的指示灯散发着稳定的蓝色光芒。
然而，就在他们走到通道中段时，异变陡生。
毫无征兆地，穹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仿佛脚下的地面猛地倾斜了一下，他踉跄一步，扶住了冰冷的墙壁。
几乎同时，通道内所有的灯光猛地闪烁起来，由稳定的蓝光转变为刺目的、不祥的红色！
一阵低沉而急促的警报声在通道内回荡，但声音扭曲而失真，像是从极远的水下传来。
“怎么回事？”穹稳住身形，紧张地看向丹恒。
丹恒眉头紧锁，迅速操作着手中的数据板，但屏幕上的图像疯狂跳动，导航地图变成了一团乱码。
“导航信号完全中断，能量读数异常飙升……是空间扰动！”
他的话音刚落，穹就惊恐地发现，前方原本笔直、一眼能望到尽头的通道，开始发生诡异的扭曲。
光滑的合金墙壁像是活了过来，表面泛起水波般的涟漪，紧接着，墙壁开始无声地蠕动、变形！原本规整的直角连接处变得柔和、弯曲，通道的截面似乎在拉长、压扁，角度发生着违背物理法则的变化。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他们刚刚经过的一个交叉路口标志，此刻竟然出现在了前方几十米远的地方，而他们身后本该是来路的方向，却变成了一面陌生墙壁。
“我们……我们在原地？”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不完全是。”丹恒的声音依旧冷静，但语速加快了许多，“是ASCAO-088-拓扑学迷宫，Euclid级空间异常。它的收容单元就在这附近，看来是发生了局部失效，影响了这条通道。”
他尝试着向后撤退，但来时的路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向下倾斜、看不到尽头的螺旋坡道。
他们被困住了。
“尝试联系控制中心。”丹恒说道，同时自己也在不断调试着数据板上的通讯模块。
穹立刻操作腕式终端，但屏幕上只显示着“信号搜索中”的红色字符，毫无反应。
所有的对外通讯手段，在这一刻全部失灵。
穹环顾四周，眼前的景象越来越超现实，熟悉的ASCAO标准标识牌出现在完全错误的位置，有时甚至倒悬在天花板上。
他感觉自己和丹恒之间的距离时而拉远，时而拉近，空间感彻底混乱。
脚下的地面似乎也在微微起伏，如同呼吸一般。
他们尝试着朝着一个方向前进，但走了几分钟后，赫然发现又回到了那个不断移动位置的交叉路口标志下方。
“鬼打墙……”穹喃喃自语，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丹恒停下脚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着周围环境的变化。
“拓扑学迷宫……它并非创造无限空间，而是扭曲、折叠现有的空间结构，形成逻辑闭环。一定有某种规律，或者……弱点。”
丹恒拿出数据板，开始记录每一次转向、每一步的距离，试图用数学和逻辑来破解这空间的迷局。
他尝试着沿着墙壁摸索，寻找能量波动的规律；他甚至用随身携带的工具在墙壁上留下刻痕，但很快发现，那些刻痕有时会消失，有时会出现在完全不同的地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丹恒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的计算和尝试似乎都石沉大海。这个空间异常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在不断变化，戏弄着陷入其中的猎物。
穹看着丹恒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几乎要将他淹没。
难道他只能就这样什么都做不到地看着丹恒拯救他吗？不，他不愿意，他想要做到些什么。
一味依靠他人，那他这段时间不止是没有成长，还比过去退步了。
穹靠着不断变幻形状的墙壁滑坐下来，呼吸变得急促。
恶心感中，他闭上了眼睛，试图屏蔽掉这令人疯狂的环境。
就在他精神高度紧张，几乎要与周围令人窒息的混乱融为一体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悄然浮现。
不是通过视觉，也不是通过听觉。
更像是一种……直觉，一种深层的共鸣。
他感觉到周围的空间并非均匀一片，而是存在着某种“波形”，一种扭曲的、不稳定的波动。
这种感觉非常模糊，难以捉摸，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去感知水流的方向。
穹集中全部精神，努力去捕捉那种感觉。
与基石的共鸣似乎在这种极端压力下被悄然激活，虽然微弱，却像一根细丝，牵动着他的感知。
“丹恒……”穹忽然睁开眼，声音沙哑地开口。
丹恒停下计算，看向他。
“我……我感觉……”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描述那种非理性的感知，“那边、那个方向，空间的波动……好像有点不一样？更、更平缓一点？我说不清楚……”
他指向通道一侧某个看起来毫无特别之处的、正在微微蠕动的墙壁。
丹恒的目光落在穹所指的方向，又看了看穹脸上那不确定却又带着某种笃定的神情。他没有质疑，迅速调出数据板上残留的局部能量读数。
对比之下，那个方向的能量扰动读数，确实有极其微弱的、统计学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差异。
这描述毫无科学依据，甚至有些荒谬。理性告诉他，这不足以作为依据。
但此刻，逻辑已经失效。
时间不等人，他们的氧气和体力都在消耗。
丹恒沉默了片刻，然后做出了决定。
他收起数据板，看向穹，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明显的惊讶和深思。
“带路。”他简洁地说。
穹愣了一下，没想到丹恒会真的采纳他这毫无根据的感觉。
“这没依据……”
“ASCAO本就毫无依据，穹，带路吧。”
穹深吸一口气，凭借那丝微弱得随时可能断掉的直觉，朝着那个方向迈出了脚步。
这一步迈出，仿佛踏入了虚空。
周围的景象再次剧烈扭曲、旋转，色彩的洪流冲刷着他们的视觉，穹强忍着呕吐感和眩晕，死死盯着心中那点模糊的指向。
他引导着丹恒，时而前行，时而后退，甚至有一次，他要求丹恒跟着他一起，侧身挤过一条突然出现的、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那缝隙在几分钟前还是一片完整的墙壁。
这些路径完全不合逻辑，违背常理。
有好几次，穹都觉得自己可能错了，要将两人带入更深的绝境。
但丹恒始终沉默地跟在身后，没有质疑，没有催促，只是用他沉稳的存在提供着无声的支持。
就在穹感觉自己的精神快要被这种高强度的直觉消耗殆尽时，前方那片不断变幻色彩和形状的混沌景象，突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平了。
扭曲停止了。
墙壁恢复了笔直的合金表面，头顶的灯光稳定地散发着柔和的白色光芒，不再是那令人心悸的红色。
那个不断移动的交叉路口标志，静静地立在远处它本该在的位置。
他们站在了一条看起来完全正常、通往D-7区的通道入口处。
寂静。
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恢复正常空间里回响。
穹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丹恒及时伸手扶住了他。
过度消耗的精神和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带来的是巨大的虚脱感和后怕。
丹恒扶着穹，让他靠墙坐下，自己则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环境确实稳定了下来。他再次尝试通讯，终端立刻传来了控制中心焦急的询问声。
“这里是丹恒和实习生穹。我们刚刚脱离了ASCAO-088的影响范围，位于D-7区入口。两人安全，档案完好，报告空间异常局部失效情况。”
简短汇报后，丹恒关闭通讯，目光再次落在穹身上，那目光带着一种全新的、审视与探究的意味。
“你刚才……”丹恒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你是怎么做到的？”
穹摇了摇头，脸色苍白，声音虚弱：“我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很模糊，像是指南针在乱转，但偶尔能指向一个方向……”
他自己也无法解释那种超越五感的感知。
丹恒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才低声道：“这不是档案里记载的、已知的应对088的方法。”
他没有再追问，但那眼神已经清楚地表明，穹身上这种无法用现有知识解释的“特殊性”，已经引起了他最高度的重视。
这不再是需要他保护的、懵懂的新人，而是一个身怀未知变量的特殊存在。
临时指导员……丹恒开始思考上层的用意了。
通道尽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是收到通知赶来的安保和工程人员。
领头的小队长认出了丹恒，快步上前：“丹恒先生！控制中心收到你们的信号了。确认安全吗？有没有受伤？这位是……”他的目光落在脸色苍白、靠在墙上的穹身上。
“我们没事，只是精神消耗过大。”丹恒冷静地回答，同时将那个一直被他紧紧握在手中的合金档案盒递了过去，“任务目标，普罗米修斯-早期观测记录档案，需要送达D-7区交叉验证台。我们途中遭遇ASCAO-088空间异常局部失效，现已脱离。档案全程处于闭合状态，未受损害。”
小队长郑重地接过档案盒，快速用一个手持扫描仪确认了封签的完整性和内部档案的能量稳定。
“明白。D-7区入口已确认安全，异常扰动已被隔离在后方区域。送达任务交由我们接手，我们会确保档案安全抵达。”他顿了顿，看向穹，“这位实习生需要医疗援助吗？”
穹努力站直身体，摇了摇头：“我休息一下就好。”
丹恒看了穹一眼，对队长说：“我带他去旁边的休息区缓一缓,任务就拜托你们了。”
“职责所在。”小队长点了点头，随即打了个手势，带领两名队员护送着那份至关重要的档案，迅速消失在了D-7区通道的深处。
丹恒则扶着穹，走进了附近一个为内部人员设置的小型休息隔间。
隔间里只有简单的座椅和饮水装置，但至少提供了一个相对安静、稳定的空间。
穹瘫坐在椅子上，接过丹恒递来的水，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水流划过干涩的喉咙，稍稍安抚了他紧绷的神经。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依旧残留着空间扭曲的恐怖景象和那种玄而又玄的“感知”。
丹恒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对面，目光落在穹身上，似乎在观察着这个年轻的实习生,刚才那违背常理的指引……上面究竟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穹感觉好了一些，他睁开眼，正好对上丹恒若有所思的目光。
“那份档案……”穹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普罗米修斯协议……它很重要吗？”
他回想起丹恒交付档案时那不易察觉的郑重。
丹恒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哪些信息可以透露。最终，他缓缓开口：“普罗米修斯协议……是中心早期一系列高度机密探索行动的总称，涉及对某些……远超当前理解范畴的根源性异常的初次接触和观测。”
“任何与之相关的原始记录，都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和潜在风险。”
他没有深入解释“根源性异常”具体指什么，但穹能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那份沉重。
这份档案之所以需要如此严密的护送和验证，其背后牵扯的秘密，恐怕远非他这样一个实习生能够触及。
“今天发生的事情。”丹恒话锋一转，将话题拉回现实，“尤其是你感知到空间异常波动的能力，我会记录在任务报告之中，但这并不是审问，你不需要有压力。在ASCAO，无法立即解释的现象很多，重要的是结果——我们活着出来了。”
他的语气平静，带着一种事实陈述的客观，这让穹稍微放松了一些。
“我……我也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穹再次说，那种感觉让他感觉不太好，“就像是一种……本能。”
“本能，抑或是潜藏的特质被极端环境激活。”丹恒站起身，“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们该回去了。这次的事件，恐怕不会就这么简单结束。”
果然，就在他们返回档案部后不久，穹的终端就收到了来自景元主任办公室的召见通知。
【实习生穹，请于明日10:00至主任办公室。无需紧张，只是了解一下今日D区通道的异常情况。
——景元】
看着这条简短的信息，穹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景元主任……他要亲自过问这件事？
丹恒看着穹略显不安的神情，平静地提醒道：“景元主任洞察一切，如实陈述即可，无需隐瞒，也无需过度解读。”
带着这份嘱托和满腹的疑虑，穹度过了又一个难眠之夜。
穹：（一边整理着刚归档的异常物品记录，叹了口气）丹恒老师。
丹恒：（头也不抬地继续在数据板上划着）嗯。
穹：我就是有点想不通……你说，为什么咱们这儿，隔三差五就收容失效呢？不是这个印章复制了一屋子，就是那个油污到处乱爬，昨天连走廊都打结了。咱们的收容措施，看起来都挺高级的啊？
丹恒：（停下手中的工作，抬起眼，语气平静而客观）因为从根本上，我们无法彻底“控制”它们。ASCAO成立的初衷，是“控制影响、隔离风险、进行适应性观测”，而非彻底征服或理解。以人类现有的认知水平和科技，无法将这些违背基础物理规则或逻辑的“异常”完全合理化、无害化。我们的收容，更像是在与一种我们无法完全理解的规则进行一场动态的、永无止境的博弈。
穹：（若有所思）所以……失效才是常态？
丹恒：可以这么理解，绝对的稳定只存在于理想模型中。现实是，再严密的协议也会有疏忽，再坚固的收容单元也可能会被其内部不断演化的异常特性所突破。我们能做的，是不断修补漏洞，提升应对效率，将失效的频率和影响降到最低。
这时，波提欧正好扛着一个散发着焦糊味的空箱子路过。
波提欧：要我说，想那么多干啥！这就跟扫地一样，你还能指望垃圾自己跳进垃圾桶不成？扫了又扔，扔了再扫，咱就是干这个的！他宝贝的，只要别让那帮小可爱跑出去把天花板变成棉花糖或者把食堂的炖菜变成活物，就算咱们赢！
丹恒：（微微蹙眉，但没有反驳波提欧，而是对穹总结道）他的说法虽然粗俗，但核心没错。接受不完美，保持警惕，高效响应。这就是我们的工作。现在，请把注意力放回你面前那份关于“偶尔会发出放屁声的严肃肖像画”的档案上。
穹：（看了看桌上那份离谱的档案，又想了想刚才的对话，无奈地笑了）……好吧，至少这份档案看起来不会“失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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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无限回廊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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