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影心，我们的约会就这些内容吗？”
阿斯代伦百无聊赖地用鞋尖蹭着脚下的草叶。几场春雨过后，林间的各色小草一齐窜了个子，杂着一朵朵沾染露水的野花，此刻正轻吻着他的脚踝。星星点点的月色自栎树和榉树的缝隙间滴落下来，不时在新叶之间蹭出簌簌的颤音。影心蹲在其中一棵缠满风车茉莉的树木旁，身边一只毛皮黑得发亮的小狗正警觉地嗅着些什么。在柔缓的清风吹拂下，那些热情的白色小花散发着近乎粗野的浓香，仿佛无数旋转的小小礼炮正喷吐出漫天银粉，而影心银色的发辫就晃动在这闪亮的空气之中。
自从他跟随影心在那个宁静小农舍中安顿下来，在铺满月色的乡野里约会就成了他们的常规日程。虽然影心总是为这些约会找上各种理由，但阿斯代伦知道，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想从繁忙的劳作中暂且抽身，和他享受片刻的二人世界。就像今天一样，当他喝完两杯酸葡萄酒，正昏昏沉沉地趴在床上时，忽然感到腰上被什么柔软的重物压住了。
“……猫？天啦，影心到底给你喂了多少……”
他听到头顶上一串咯咯的笑声传来，“天天给猫塞鸡肉条的可不是我。好啦，快起来，今晚可是有重要的任务找上你了。”
阿斯代伦睡眼惺忪地挪了挪身体，终于确定那应该是影心骑在他腰上。又或者不只是影心，毕竟现在她某种程度上也是个“公主”：总有那么一两只动物趴在她肩膀上。
“哦，拜托，我可不想干活。我还醉醺醺的呢……比起这个，麻烦你先起来一下好吗，昨晚你骑得我够累了。”
“你要是再偷懒，惩罚可不只是当小马了。”
“……如果你想‘引诱’我去干活，就不要说什么‘任务’。请说‘今晚我想和你约会’。基本的沟通技巧，亲爱的。”
“少废话。达芙妮——”
随着一串强劲的蹄音响起，阿斯代伦不情不愿地被按在一头奶牛背上驮出了房间。早知道就不应该答应影心加宽门框的，阿斯代伦想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真是的。即便经历了这么多，她还是那个擅长阴谋诡计的可怕女人。影心缓缓站起身，瘪着嘴转向阿斯代伦。
“我看你真是越来越忘乎所以了。与其在这边晃晃悠悠的，不如帮我们看看这边有没有那个吸血鬼的踪迹。”
“好吧，任务——任务。老实说，那个可怜的新手不过咬死了格雷老头的一只鸡而已，依我看，他根本没必要这么锱铢必较。”
“你就别和老头较劲了，阿斯代伦，我相信他有些话只是在气头上说的。重点是你想想为什么在这附近会出现吸血鬼？我担心是当初我们放出去的……”
“再怎么说那老东西也不该怀疑到我头上！我的行为可一直很端正。”阿斯代伦长叹了口气，揉了揉那头银光闪闪的鬈发，“瞧瞧我们现在，早就知道那7000个衍体放出去会是个大问题。”
忽然，那只小黑狗猛地抬起头，向前方汪汪吠叫起来。这只小狗——新月，是影心特地起的名字。阿斯代伦本来想给它起名叫“莎尔”，可惜这个绝妙的点子在影心的强烈抗议下被否决了。（“拜托，给这么可爱的小家伙起这种名字太不合适了吧。”影心说这话时五官都拧在了一起。）
“新月，好女孩！”影心欣喜地俯下身拍了拍小狗的脑袋，接着转动那春水般盈盈闪烁的眼睛看向阿斯代伦，“别担心，阿斯代伦。至少现在没有人受到袭击，而且我们也快找到他了。”
“那么就让我们找到他，狠狠揍他一顿，让他夹着尾巴滚回幽暗地域，如何？”阿斯代伦骄傲地扬起下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想我们还能有时间约会。最近好像有圣杯座的流星雨……”
“你这聪明的小脑瓜真是一如既往地灵光。”影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随手摘下身旁几朵盛放的风车茉莉走向阿斯代伦，笑盈盈地把它们塞到了阿斯代伦的发丝间。远处小狗呼唤的叫声传来，影心拉起阿斯代伦的手，转身向着新月一路奔跑的方向走去。
“这难道不是件大事吗？圣杯座流星雨可是两百多年才会降临一次，比什么吸血鬼重要多了。哼，也难怪，你估计从来没见过那壮观的景象，毕竟上次圣杯座流星雨降临的时候连我都还是个孩子呢。我记得……”
“嗯，所以你不记得自己曾经眼睛的颜色，却还记得小时候看的流星雨？”
影心侧过头，只见红眼睛的精灵不置可否地晃了晃脑袋，头顶的几朵小花也跟着一起抖了抖，“这个嘛，不如你来说说我的眼睛会是什么颜色？如果没发生……这一切的话。”
“让我想想看……”影心微微抬起头，只见树杈间流露的夜色澄澈如水，看起来没有任何流星降落的迹象，“你算是高精灵，那么眼睛大概率会是蓝色或者绿色。配上你这云朵一样的精致发型来看的话，我觉得蓝眼睛看上去会像是夏天，绿眼睛看上去更像是春天……”
影心点点头，笑着看向阿斯代伦，“要我说，还是绿眼睛比较好。更像我。”
“哈哈，被你这么一说，我都好奇有没有那种改变眼睛颜色的魔法了。有空的话倒是可以写信请教一下盖尔……”
“小心点，阿斯代伦。”
“为什么？这又不是什么禁忌的法术。”阿斯代伦不满地踩断了脚下的几根树枝。
“我是说小心陷……”
阿斯代伦忽然感觉一条绳子猛地圈住了他的脚踝。随着头顶上树枝嗖的一声，他整个人就像只咬了钩的鱼一样被吊了起来，方才发间夹着的几朵小花也纷纷落到了地上。
“……阱。”
向着密林左前的方向，新月愤怒地吠叫起来。阿斯代伦刚想大声抱怨哪个不长眼的家伙乱放陷阱，忽然听到一道面前凛冽的风声划过，连忙向一侧偏过头去。随着背后树干上咚的一声闷响，阿斯代伦这才确定刚刚那是一颗瞄准他脑袋的弹弓石子。
“住手！不管你是谁，我想现在动手对你都不是个好主意。”影心掏出腰间的硬头槌，朝着新月吠叫的方向高声喊道，“不如现身吧，我想你会愿意和我们谈谈的。”
“该死，先放我下来——”阿斯代伦慌乱地摸索着腰间的匕首，整个人像只倒吊在树上的毛毛虫一样摇摇晃晃的。影心警觉地凝视着前方黑暗中密实的灌木丛，随着一串磨磨蹭蹭的脚步声，灌木丛中的叶片开始微微蠕动起来。不一会，只见一颗乱蓬蓬的小脑袋从树丛中迟疑地探了出来。新月见状刚要猛扑上去，却被厉声喝住了。影心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接着惊讶地喊出了声。
“……凯萨，你怎么在这？”
灌木丛又晃了晃，一个小女孩像只瘦弱的小野猫一样从中怯怯地钻了出来。只见那孩子原本就苍白的脸颊因为饥饿而深凹了下去，一双大得吓人的红眼珠此时宛如患了重病一样散发病态的光。她的那身破布衣因为长期混迹野外而沾满了污渍，已经统统糊作了一团脏兮兮的灰色。在她手中，一把做工粗糙的破弹弓正被那些黑乎乎的手指紧紧攥着。
“嘿，你倒是先救救我啊！”阿斯代伦不满地嚷嚷起来。现在他正一只脚以别扭的角度勾住树杈，一边费劲地弯腰割着脚踝上的绳索，“你们是什么老相识吗？搞得好像很熟……啊！”
随着绳子猝不及防的断裂声，阿斯代伦以不太雅观的姿态摔了个四脚朝天。
“是凯萨！你不记得她了吗？根德莱尔的女儿，那个在卡扎多尔地牢说要杀你的……”
影心头也不回地跑上前，蹲下身拉住了孩子的手臂。摔得七荤八素的阿斯代伦撑起身子，一边抱怨着影心怎么不先关心一下自己，一边使劲甩了甩粘了一堆枯枝败叶的脑袋，“杀我……哦哦哦，我想起来了，那个古尔小鬼。哼，现在你满意了吗？刚刚你可真差点杀了我！”
小孩怪声怪气地尖叫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只看到有人踩了我的陷阱，我还以为是山贼呢！因为你救了我和妹妹，我现在不想杀你了。可我还是不喜欢你！”
“随你便，”阿斯代伦不屑地哼了一声，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看看你，不好好跟着‘爹地’去幽暗地域，倒是跑来这边当小贼了！格雷大爷家的那只鸡是被你吃了吧，要是让他见着你，哼，少说也得把你吊起来狠狠拿鞭子抽一顿。”
“你可别吓唬她了，”影心嗔怪地瞥了阿斯代伦一眼，接着关切地看向凯萨，“你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你爸爸呢？”
凯萨抿了抿发白干裂的嘴唇，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一声古怪的哀鸣打断。她僵硬地弓下身子，一边痛苦地哼哼着，一边用手指紧紧攥住了干瘪的肚皮。
“哈，看起来鸡血还是不够顶饱。”阿斯代伦幸灾乐祸地笑了出声，“不过比起卡扎多尔施舍的老鼠和臭虫来说已经好多了，不是吗？”
“阿斯代伦，”影心侧过身，向阿斯代伦挤了挤眼，“现在到了展示你改过自新成果的时候了。你愿意给这个可怜的孩子施舍点血吗？”
“什么？我？”阿斯代伦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我？哈哈，不，我才不要！”
“所以说，你找我要血的时候很大方，轮到自己的时候倒变得小气了？”阿斯代伦看到影心正使劲压着上扬的嘴角。
“不，不要——不是，影心，等一下，她刚刚可差点杀了我！况且你看，这小鬼估计从来没喝过智慧生物的血！谁知道她有没有分寸，她会咬痛我的！还有你听听她对我那个态度，谁又知道她会不会趁机把我的血吸干呢！哦，你忍心让我冒这个险吗？”
“可是你看，这孩子都快撑不下去啦！”
“我才不管，这又不是我的责任！”
“唉，这样可只能让她吸我的血咯？”
“什么？不！就这么说吧，一个成熟的吸血鬼就该学会自己捕猎。没错，是时候让她学会这些残酷的自然法则了！”
影心轻轻摇了摇头，将凯萨搂在了怀里，“就知道你靠不上。来吧凯萨，你可以吸我的血。”“什么？喂，你不可以——”
阿斯代伦连忙跑上前想要阻止，可是凯萨已经先一步咬上了影心的脖子。新月见状焦急地凑上前冲凯萨叫唤着，影心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小狗的脑袋，示意它自己没事。凯萨的两颗小尖牙紧紧嵌在影心颈侧，整个人好像正如痴如醉地啃着一颗多汁的水蜜桃一样。可惜还没吸上几口，整个人就被一只手揪住后领口向后拽去。
“喝爽了吗？你这个贪吃的小家伙。”
阿斯代伦正想拦腰把凯萨抱在怀里，忽然感到小臂上一阵锐痛传来。
“啊——！疼疼疼，松口，松口！你这死小鬼——”
阿斯代伦疼得蹦了起来。他使劲甩着胳膊试图把凯萨弄下去，可就算这孩子的身体被像钟摆一样来回晃着，那两颗小尖牙还是如螳螂的钳子般死死夹着他胳膊。蹲在一旁的影心惊异地看着这两人殊死搏斗，忽然感觉眼前这景象真是好笑得不得了！也不知是不是真有那么好笑，反正她这一笑就像中了狂笑术一样停不下来，最后几乎要躺在地上打滚了。凯萨狠狠嘬了一会阿斯代伦的胳膊，好容易才松了口，像荡秋千一样把自己荡到了另一边的地上。
“你这下满意了吧？”阿斯代伦皱起眉头，一脸痛惜地吹了吹胳膊上的两个小血洞。
“我可以给你来点次级复原术，如果你有需要的话。”影心揉了揉眼角被笑出的眼泪。
“我只是不想让你受伤！”阿斯代伦不忿地撇了撇嘴。
“这下感觉……好多了。”凯萨拍了拍肚皮，现在她连眼神好像都清澈了许多。
“还不快说谢谢！”阿斯代伦翻了个白眼。
“好了好了，所以凯萨，你是怎么跑到这里啦？”影心一边说着，一边伸手给自己拍了点次级复原术。
凯萨垂着头歪坐在地上，两根食指绞在一起：“我……是我不好。本来我是和爸爸他们在一起的，但是走到这里的时候，我、我……我忽然感觉这里有点熟悉。这片树林，远处高高的雪山，还有那片轮廓像是兔子脑袋的小湖……我突然想到我来过这里！我之前还没有变成衍体的时候，就和爸爸来过这里。当时爸爸忙着打猎没空管我，我就在这片森林自己跑着玩，结果就迷路了。我当时都以为自己没救了，没想到这边村子里的一个女孩克莱尔发现了我，她带我走出了这片林子，还请我去她家吃了蜂蜜松饼。我只是……我只是想看看她现在怎样了，就和爸爸说……”
凯萨说着说着，不禁呜呜地抽泣起来。
“结果我没找到克莱尔，爸爸他们也不见了！我现在哪都去不了，没人欢迎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觉得我们该帮帮她，不是吗？”影心伤心地看着凯萨。趴在影心身边的新月此时也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在表示赞同一样。
“听上去这一切的根本原因都是因为她是个小傻瓜。所以，如果你指的是帮这个小倒霉蛋去找找那个‘克莱尔’的话，我觉得也未尝不可。”阿斯代伦耸了耸肩，“如果你指的是给我们家再添一个尖牙怪的话，我觉得还是算了吧。”
“拜托，难道我们就要眼睁睁看这孩子在林子里四处流浪吗？”
“我觉得当个自由自在的野生吸血鬼也没什么不好吧？”
阿斯代伦瞥了一眼仍在抽抽搭搭哭着的凯萨，感到影心请求的目光正向他倾注过来，这眼神盯得他脸上有点发烫：“……好吧，好吧，如果你坚持想做善人的话。不过，要是这小鬼再敢对我们家的任何人——或者动物——下嘴的话，我就把她扔给格雷大爷好好收拾一顿，不开玩笑。小鬼，你弄死了他的宝贝鸡，他可铁定饶不了你。”
“哦，求求你了，影心小姐！还有阿斯代伦……阿斯代伦叔叔，求求你们，我一定会很乖的！我发誓，我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了！”凯萨抬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小脸，可怜巴巴地望向二人。
“如果你现在把这个‘叔叔’换成‘先生’的话，我可能会考虑的。”阿斯代伦不满地冲凯萨龇了龇牙。
天哪，这个该死的表情可显得他法令纹更深了。影心无奈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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