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幽溟第四次被苍月银血拖过来拜访后,我总算答应了他的请求,回朝工作。
要不说我聪明呢,在家养病的时候处理掉大部分工作,剩下一小部分几乎花不了多少时间,对目前朝堂变化亦了若指掌。
近期边境多有风波,罗喉余孽甚至趁着幽溟和丹莹公主出宫散心之时来袭,还好大将军苍月银血出现得及时,救下了尚未完全恢复功体的现任月王,以及拖后腿并没有什么用的丹莹公主。
烦啊,能不能给我省点心。
毕竟我身无功体且病体难支,出行范围除了相国府与月华古都以外,没有其他地方可以涉足。
只是这样下去不行,我虽然不太喜欢幽溟这个吉祥物,可他目前确实不适宜出事。
我身体还没好完全,是以还有些咳嗽,用袖子掩住嘴唇,对一旁闭目休养的苍月银血建议:“咳咳……本相手下亦有暗卫数名,为防意外,今日始,便令他们……咳咳……跟着月王吧。”
顺便监视一下这个没脑子生物的动向,免得他又头脑一热到处趴趴走,给我制造新麻烦。
他睁开眼,并没有拒绝的意思,只是担心我:“嗯,那你呢?”
瞧瞧,瞧瞧,同样都是前任月王之子,一下子就能看穿我根本毫无隐瞒的目的,并精准找出漏洞。
所以幽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该不会真的是前月王生着生着没墨水了,生出这么一个软白萌吧?
不知道第几次在内心腹诽的我,表面摆出了一个无所谓的神情:“咳……放心吧,本相近期笼络了一名高手,有他在,本相安全无虞。”
苍月银血同为月族官员最高领导者之一,消息来源甚为灵通,略一沉吟,问道:“是他吗?”
我遣人暗杀反叛者头目的事情他早听闻,更根据刀伤判断出下手者,才有这么一问。
“嗯。”我点头,没有隐瞒的意思。在场都是聪明人,作为站在同一战线的合作者,瞒他并无意义,况且强行隐瞒,难免在后头合作时生变。
“他非好合作的对象。”苍月银血眉头微蹙,对我劝说。
“咳咳……”今日天气实在有些冷,我紧了紧肩头毛裘,勉强拉出一丝笑意,“放心,本相心中有数。”
见我意向坚定,苍月银血没有再劝,转而关心起我的身体。
“身体尚未好转?可要吾再遣人增加火盆?”
“咳……不必,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身体虚弱,寒气自体内而生,是以加再多火盆用处都有限。况且炭火多了我也难受,室内空气太闷会呼吸不过来,“多谢大将军关心。”
“月族离不得相国,实是为难你了。”他看起来有些愧疚,若非当时幽溟任性离境,我也无须这般操烦,以病体之躯支撑月族上下运行。
是说道歉的怎么是你,怎么着都是那个长脑子就为了显身高的幽溟。
我咳嗽着挥了挥手,表示自己不在意。
毕竟在意除了闹心并无任何作用,相国之职尤为重要,必须是月族皇室信得过的人担任。是以这么多年来,连个能接替我的都没有。
在我们闲聊的时候,幽溟终于姗姗来迟。
“大将军,月相。”
幽溟对着苍月银血和颜悦色,转向我就沉下脸。
我在面具后翻了个白眼。嘁,老娘稀罕?
今日召我俩密谈,是为了攻打学海无涯之事。
根据探子回报,目前继承死神大部分力量的太学主正在苦境展开杀戮,引起武林一片动荡,正道人士已然联手齐心对付太学主。幽溟想趁这个机会攻打学海无涯。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那个苦境女子——爱染嫇娘。
烦啊,月族的恋爱脑治不好了是吧。
我闭目不言,不想参加他们无聊的对话。
看幽溟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模样,就知道即使此时苍月银血劝服了他,他还是会趁机带人偷溜到苦境,给我找新的麻烦。
算了,与其让这个不靠谱的君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出事,不如把那个女人带回月族监管,还能用她左右幽溟的行动。
“咳……”我打断两个人的交谈,抬起眼道:“本相有十足把握,可带回……咳咳……那名女子。”
幽溟有些意外我会同意他的做法,毕竟我之前可是相当不赞成这个提议,觉得太浪费兵力。
但到底是心系嫇娘,幽溟迫不及待开口,急切道:“有何办法,速速说来。”
“咳咳……不急。”我缓了缓口气,徐缓道:“我可以派人带回那名女子,但本相有两个要求,王上听过之后,再作决定无妨。”
我竖起两个手指,“一,以后兵权调动由本相决定,未经本相允许,不可私自出兵。二,将爱染嫇娘交由凋夜一族保护。”
面对我趁火打劫的要求,幽溟倏然用力,一拍桌子,目光如剑刺向我:“月相,你好大的胆子!”
呵,这就觉得我胆子大,我胆子还有更大的时候。
施施然将手插回袖子,我不动声色,加大威胁筹码:“王上可以拒绝,但恕本相话说在前头,本相同意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且本相不妨将话说得更清楚,若无本相相助,王上绝无可能安然带回爱染嫇娘。”
“凋夜未央!”幽溟目色泛起红光,牙齿咬紧,看起来要打我的样子。
诶——这不巧了,我一巴掌就可以打死,你有本事就下手。
本来这场会议是没有我参加的,不过我权势太盛,加上苍月银血极力劝说,才让幽溟加上我一起开会。
现下看来,幽溟肯定觉得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苍月银血担心幽溟冲动之下会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情,转身挡在了我的面前。
有这个月族大将军保护,我更肆无忌惮,抬手掩住唇角咳了咳,“王上意下如何?”
幽溟深深呼吸了几口,压下脾气。
“吾,同意。”
啧,所以说恋爱脑就是麻烦,为了一个女人,真的能连兵权都交出。如果我实有不臣之心,月族早被我玩完了。
白痴么。
我意兴阑珊,挥挥手:“我知晓了……”
话还没说完,门外忽然闯进一个黄色的身影。
“吾不同意!”
搞什么,你们这两个高手在这里,都没发现外面有人在偷听吗?这个国家能不能行了?
丹莹大概是意外来此,手上还捧着一束花。
我皱眉,掏出手帕捂住口鼻。
“丹莹,你出去!”幽溟和苍月银血同时注意到她手上的花束,紧张地朝我看了我一眼。
看什么,人再不出去,我就要挂了。
“我不!你们是在讨论出兵苦境之事吧。”丹莹公主一如既往的任性,根本不顾我身体受不了花粉,靠得更近,朝我们两个人说到:“就是有你们这种推波助澜的狗奴才,他才敢这么任性妄为。”
“丹莹!莫挑战吾之耐性!”幽溟再怎么不靠谱,面对属下性命的时候还是智商在线,挥手将她臂间花束拍出,“偷听国家机密已是犯戒,别逼朕国法处置!”
“幽溟,你又为了那个贱女人——”丹莹手上花束拍开的同时,亦被逼退几步,怒色越发高涨。
幽溟提高了声量,打断她的话:“住口!”
不敢对幽溟发脾气,丹莹竟将矛头转向了我:“是你,你家中女子短命,无缘后宫,竟然出此下策令吾难堪。”
我:……
他喵的怎么一个两个都是恋爱脑,谁想做幽溟的妃子啊,别把你跟我相提并论好吗?而且我活得好好的,少诅咒我。
我简直不想看这个长了脑子就为了显高的白痴二次方,语气冷淡:“恕本相直言,公主刁蛮任性,本就无为后之德,就算没有爱染嫇娘,本相亦不会同意王上纳你为后。”
幽溟竟然有些吃惊地看了我一眼。
别误会,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自己以后的日子更平静些。
丹莹气极,口不择言:“你是什么东西!区区一名在月族任职的相国,竟敢冒犯本公主,吾要治你犯上之罪。”
“没什么东西。不过,若让王上在你与本相之间做选择,是个正常人都会选本相。”我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她。搞清楚,我可是在月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月相,和她这种没有实职的吉祥物公主可不一样,想治我犯上之罪,也要看看这罪名得经过谁的批准。
简单的说——堂下何人,敢状告本官。
手握权势的人就是这么嚣张,幽溟都不敢得罪我,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公主,我一个指头就按死。
不过时机正好,与其放她坏事,不如趁机做点什么。
心思略转,我冷淡对幽溟颔首,语气不善:“丹莹公主不经通报,擅断会议,想来是对月族军规不明。思其先人对月族贡献良多,故死罪可赦,活罪难免。传本相命令,丹莹公主禁足三个月,无令不可私自外出,否则罪加一等,按律处斩。”
“你——”
不等她说更多,更无须幽溟的同意,我轻轻挥手,门外涌入禁军数名,将丹莹公主拖下。
“幽溟,幽溟!”
叫爹都救不了你,何况幽溟当即就明白了我的打算,默认了我的命令。
啊——充满聪明人的空气是那么清新,心情都好多了。
事情谈完,我婉拒了幽溟留我用餐的请求,打道回府。
走出宫门数步,我身体晃了晃,捂住嘴唇咳嗽出声,呼吸困难。
是方才的花粉。
当我正想呼唤暗卫之时,身侧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个鬼影。一手扶住我的后背,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按向我颈侧脉象,同时不忘开口讽刺一番,“看你方才那么嚣张,吾还以为你能撑很久。”
闭嘴啊!人艰不拆懂不懂!
“咳咳咳——本……本相好歹是月族相国……咳咳咳……”怎么能在宫内露出虚弱之貌,能撑持至如今,已是极限,“花……衣上……沾染了……花粉咳咳咳……”
火狐夜麟闻言,一把掀掉我衣袍外的毛裘,用自己的衣服把我整个裹住,一把抱起,“吾带你离开。”
“咳咳……”拜托把我的头露出来好吗?你是想闷死我。
无力吐槽,我靠在他的肩头,艰难呼吸着,还不忘记找点话题转移注意力,免得自己昏迷,“……咳咳……你方才……都听见了?”
以他的能力,想悄无声息潜伏在宫内,想必不是多困难的事情。
火狐夜麟简直分不清如今在怀里虚弱至极的病人与方才在宫内权倾朝野的相国,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凋夜未央。
分明都是同一个人,怎么会展现出两极化的差别。
“你想吾帮你带回爱染嫇娘。”他笃定的说。
他寻到我停在宫外的马车,将我塞进去,翻出一直以文火温着的药水灌下,又拿备用的毛裘将我裹成一团。
……你这么贤惠实是让我很想吐槽点什么呢。
马车咕噜噜滚动起来,我的声音几乎湮没在马蹄行走的声音中。
我努力平复气息,话却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需尽快……斩断……两……两境通道。”
虽然不是不能在未经过幽溟的同意下强行关闭,不过这样的话不利于我事后对朝政动向的掌握,想来想去,还是先把爱染嫇娘带回月族,让幽溟能专注在罗喉复生的事情上,不至于再生枝节。
火狐夜麟似受不了我这般半死不活的语气,沉吟片刻,捻手成势,渡出一道真气,助我舒缓心气。
不太明白这些先天高手的武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幸运的是,这确实让我好受了些。
“主上幽执,久蔽而不悟,情胜而不顾。一昧沉溺儿女情长,不见深渊陡涧。”我眯起眼睛,挪动身躯靠在身后柔软的坐垫上,“与其让他继续受制如此,不如顺其道而行,将人带回,让他安心处理目前情势。”
当然,很大的一个点是,这么做对我并没有坏处。
我说着,抬眼看一旁不说话的火狐夜麟,问:“这个理由,你可以接受吗?”
话语中完全没有自己只是动动嘴巴,让人代劳的愧疚。
“说得轻松,让你去苦境如何?”他头脑敏锐,思维清晰,反应极快,即便是我先用一大段之乎者也的道理说在前头,他亦不受迷惑:“月族相国。”
“耶——你我都这般关系了,唤我一声凋夜又如何。”我很喜欢和他共事,他太聪明了,聪明到我这颗被月族上下的愚蠢摧残到伤痕累累的心脏,都有了重新跳动的力气,“这样吧,你帮我这件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莫将吾与你的敌人相提并论。”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吾对你的秘密毫无兴趣。”
唔……这人到底是在暗处观察了我多久,连‘我告诉你个秘密’这个小手段都摸得一清二楚。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真的成为我的敌人,想必我也会觉得棘手吧。
甚至稍微有些动了杀念呢,就像他对我动过杀念一样。
我眨了下眼睛:“这个秘密与你有关。”
他静了片刻,缓缓开口:“哦?”
这倒没有骗他,和聪明人交易,尤其是能把我小命握在掌心的聪明人,些许诚实是必要的手段。
纵使我知道就算没有这个秘密,他最终依旧会答应我的要求,为我办事。
但有什么关系呢,就当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台阶。这样,他与我都能继续向对方保持警戒的距离感。
我笑了起来:“考虑一下吧,相国的秘密可是别处都得不到的消息,保证物超所值。”
他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我的意图,我的试探。
就像现在的交谈,变成了双方利益的交换。
的确很似相国一贯的行事方式,冷静、薄情、狡黠、毫不掩饰的明谋,不留一丝让人拒绝的余地。
“是吗?”火狐夜麟低低笑了几声,俯身靠近我。
面具两侧小小的弯月悠荡半空,嵌在面具上的眼形黝黑,眼尾下绘出狐纹一般的金色纹路,倨傲阴冷。
他缓声道:“那吾拭目以待了。”
说着,一缕微凉的长发滑落到我的手背上,惊起一道涟漪。
我眯眼,不退反进凑到他身上闻了闻,惊讶道:“天啊,这就是健康的气息吗?这个距离都能感受到你身上的热气!”
火狐夜麟:……
他一个后仰,拉开了我们的距离,“你转移话题的手法,实在令人厌烦。”
我:?
哪有,本相这是羡慕的夸赞啊!这么好的身体,有些人想要都得不到好吧。
比如我。
“本相可是很少夸赞人的!”我坚持不懈,纵使裹得像个毛毛虫,还是努力往前凑了凑,“打个商量,我们现在怎么着都算是一个绳子上的蚂蚱,合作关系,发挥一下你友好相帮的精神,借个手当汤婆子。”
“那只是你认为。”火狐夜麟始终没对我放下戒心,声音冰冷而生硬:“吾与你的关系,尚未到如此密切的地步。”
“真令人伤心啊。”我曲起膝盖,微歪着脑袋看他:“本相可是很努力在拉拢你呢。”
“是利用吧。”他无语地扫了我一眼,对我刻意展现的无辜姿态视若罔闻。
“唉,为何世人总是喜欢把本相往坏处想。”我慨叹道,明明我都没做什么坏事,“本相能有什么坏心眼,不过是个病入膏肓的柔弱相国罢了。”
火狐夜麟更无语了,毒舌火力全开:“你这种能叫柔弱,死在你手下的是什么?老病残?”
我:?
“人身攻击了喂。”不帮就不帮,稀罕!
我气呼呼地挪到一旁,趴着不说话了。
火狐夜麟看我趴在一小块地方久久不动,总算觉得有些不对劲,伸过手来往毛裘下一探,触手冰凉,宛若死人。
他蹙起眉,仔细看我脸色。
上了妆看不出皮肤真实状态,他一把掀掉眼前人遮住半张脸的面具,发现对方眸光趋于涣散。
“为何不说?”什么时候开始发病,他竟未察觉到。
“说了又如何,你是医者吗?”我闭上眼,失力趴在原处,无意识地拉紧毛裘,浑身颤栗不止。
早知道对方擅长伪装,却没想过对方能强撑到这个地步。
“你的药呢?”他问。
“刚喝过。”我微低着头,正被体内的剧痛磋磨得意识模糊,就感到有个人掀开了我身上的毛裘,探进一只手,抵在我的背心。
滚烫的温度,从他掌心中传来,舒缓了我身上病症引起的寒意。
好在相国府与月华古都的距离并不远,稍作处理后,他将我整个包起,确认不会有寒风溢入,带着我化光离开。
他离开前,我揪住他的衣领,在他耳边低声道:“幻族,尚有人存活在世。”
火狐夜麟一愣:“你……”
“安然带回爱染嫇娘。”我勉力笑起来,未戴面具的脸,眼神凌厉:“这是交易。”
别想在我的计划中动什么手脚,本相的承诺,不仅对他有效,亦对幽溟有效。
绝不能生变。
我将相国私印交给他,同时交出可调动凋夜一族上下的权力。
火狐夜麟握紧手中玉制印章,经过另一个人的手,却是如此冰凉入骨。
“担心你自己吧。”他撂下一句话,转身消失。
担心自己?
我有什么好担心,左右也死不了。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我闭上眼,任由下人将我带入深深的相国府中。
2.
缠绵病榻,分明不是第一次,可每一次都觉得这般难熬。
有时候想想不如放弃算了,反正撑下来也只有一堆头痛到让人处理不完的事情。
“喂。”
模糊中,好似有人在叫我。
眼前隐现火光,有人扶起我,灌入一喉热药。
好苦……
我不想喝,可是那个人却非常坚持,硬逼我喝了下去。
来不及咽下的褐色药液顺着嘴角滑落,掠过脖颈,润湿衣领。
“啧。”那人低低咂舌,抓起一旁的床帘,略微粗暴地擦掉湿痕,撩开领口。
长久的沉默,似是愣住了动作。
我有些疑惑,无意识地“嗯”了一声,长发滑动,绕在那人手腕。
他烫到一般松了手,我跌回床间。
……是哪个下人这么毛毛躁躁,痛死了。
我难受地曲起身体,呻吟出声。
他回过神来,探手摸了摸我的后脑,发现没磕破后,拉起被子盖在我双肩下,果断离去。
我陷入昏迷之前,还不忘记记仇。
……一定要罚他一个月的薪资。
*
火狐夜麟避出门外,方才画面不断在眼前交替,如当头一棒,辗转不宁,心跳如擂咚咚作响。
乌发似绸缎般披散在苍白的面容上,而发丝蜿蜒,描绘出瘦弱的身躯与领口下藏起的弧度。
他绝无可能看错。
在月族权重秩高,一手遮天的相国,竟是一名女子。
他,或者说她,当真是凋夜未央?
若她不是,那她又是谁?
事情再次陷入重重谜雾中。
3.
每次发病苏醒后的第二天,我的头都痛得不行,罢工之心愈发高涨。
可惜不能。
我顶着一头乱发,拥着毛裘,坐在镜子前等下人梳妆。
镜子里倒印出的人影,病容炽盛,唇色泛紫,脸色苍白得像水中的寒玉,略微狭长的眼型里压满沉沉倦意。
一副加班了好几天不曾休息的模样。
下人手脚很快,拿着脂粉细细妆扮。转瞬之间,病容掩去,唇色淡而泛红,看起来便是平日里神清体弱,纬国经邦的月族相国。
“你今日很沉默嘛。”我戴上面具,挥手退去下人,转头对在我身后不远处站着的火狐夜麟道:“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
该不会是又想吐槽我大早上的像个女人一样梳妆打扮?
都认识那么久了,又不是第一次知道我会上妆。
火狐夜麟没说话,袖中手掌微动,抛来一物。
玉制印章滑过半空,正好砸在我膝上。
我拿起相国私印,捏在指头捻了捻,冷不防开口问:“人呢。”
“在你的后院。”他平述道,不带一丝起伏语气。
奇怪,今天的火狐夜麟怎么给人的感觉怪怪的,一点都不似平日的他,按以往习惯,他不该先问我幻族的消息?
算了,交易达成,考虑其他并无意义。
压下心头疑惑,我点点头,转手收起相国私印,“当年……”
月族史书所言,幻族先王病故,其弟继位后,兴争竞之端,潜谋反叛,突袭边境,于月族祭典当日,万民同庆之时,携数万骑入都中,见人即杀。
月族边境将士猝不及防之下,大败数城,以致万民涂炭,血流成河。先王怒不可遏,率兵反击。最后一战,于幽阒之岩,幻王不敌月族精兵,兵败自杀。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故事,我无意多言,更无意分辨对错。
兵士可杀,百姓却无辜。先王不忍,却忧数年之后,蕃息倍多,幻族难免心生怨怼,再成腹心之疾,蹈今日覆辙。
是以犹豫过后,决定将其囚禁在边疆荒漠,除非有月族玉玺,否则终生不得被放出。
“你胆子很大。”火狐夜麟语气不算多好,想来面具下的真容亦难看,“私下告知吾此事,不怕吾对幽溟不利?”
月族玉玺,并不是多难得到的东西。
只要我想,我甚至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从幽溟手上得到。
我敢将此事告知他,自是有万全的把握,他无法逃离我的算计。
彼此心知肚明的野心,摆在台前,化作再坦荡不过的明谋。
“咳……何必针锋相对,你与本相,还有合作的空间不是吗?”我起身,慢慢走到他面前,微微仰头对上那副华丽诡艳的面具。面具之下, 是深藏的心机与算计,轻声道:“让幻族百姓,光明正大存活在月族这片土地之上,不是更好的选择?”
“你有何值得吾信任。”他不冷不热的说,听不出是否接受这项交易。
“真是令人伤心啊,本相可从来一言九鼎,从不承诺自己办不到的事情。”人可以靠交换秘密拉近关系,我知道他那么多事情,他却对我一无所知,确实不公平。于是我继续说道:“这样吧,本相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一个足以扳倒本相,令本相跌落深渊的秘密。”
“哦?”火狐夜麟盯着我,手缓缓覆上我的脖子,手指搭在我颈侧脉搏。
我对他毫无防备,反而微微歪头,任由黑色长发倾倒在他冰冷的蓝色手套上,一字一顿道。
“本相,不是凋夜未央。”
脖颈上的手一紧,火狐夜麟很快反应过来,火速松开手。
我倒是被他突然一掐难受起来,捂着嘴唇咳嗽不止。
“咳咳咳……你要杀人啊!”不就是一个小消息,他至于反应那么大,差点小命就交代了。
所以不要随便玩火,真的容易玩火**。
火狐夜麟面具下的双眉蹙紧,他确实怀疑过,可方才起了疑心,这个消息就送到面前,是否太巧合。
是真还是假?
不,对方显然出身凋夜一族的体质不可能作假,这种从未听闻却极为难缠的病症,非轻易能模仿。
但若对方真的不是凋夜未央,她伪装这个身份,到底有何目的?
想不出答案,关于月族相国的一切,都像是雾中窥花,看不真切。
若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定要吐槽一句:当然是因为不想嫁给幽溟那个白痴恋爱脑。
火狐夜麟低头看我,视线冰冷的吓人,嗓音却压抑着一股躁动的情绪。
像是会随时爆发的怒火,又像理不清头绪的防备。
“你太脆弱了。”他说。
脆弱的,几乎不需要多少力道,只要推开窗,就能让其轻易殒命。
如风中残烛,摇曳中尽显脆弱,却能燃烧出耀眼不屈的光芒。
“你是第一天认识本相?”
我这种破体质,早就闻名月族了,是说能这样坚持活这么久,也是月族传说之一。
吐槽过后,我抬起手,手指细致拂过刚才被掐的位置,还能感觉方才命悬一线的危险。
微微泛紫的指甲滑蹭过苍白细腻的肌肤,不知何时起,那里浮现了另一个人留下的红色印记。虚与实互相交错,宛若不存在的十指相交。
火狐夜麟侧头别开目光。
我没怎么在意,拉起毛裘领子遮住手印,挑眉看向对面的人:“现在你与本相筹码相同,若无异议,就这般合作吧。反正对你而言,并无太大损失不是吗?”
何止没有损失,我甚至觉得他已经是赚到了。
身为月族二皇子,能够光明正大借我的手协助月族,事毕后能救回幻族遗民。
哇,本相免费大酬宾啊!
火狐夜麟听见,声音低沉,似是妥协了:“你想吾做什么?”
“为本相所用一段时日。”我还有好多事情需要人协助,无奈手上实在是缺乏高手,难得有人送上门,怎么着都不能错过了。不过为了避免他多想,我还是给了他一个期限:“待罗喉之事结束,我定会实现我的承诺。”
谈正事的时候,他倒也没忘记自己的人设,哼了一声:“在此之前,先顾好你自己的身体吧,小心出师未捷身先死。”
“呸呸呸,少诅咒本相。”我抬起脚,给了他一个攻击力为0的踢击,软软地踹在他小腿上,“本□□诈狡猾,必能祸害千年。”
火狐夜麟信没信我不知道,但他嘲笑的声线显然对所谓祸害千年存疑。
小仇不报非他作风,是以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撩开我披在身上的厚重毛裘,伸手贴在我腰侧上,隔着厚重衣物狠狠一拧。
我登时疼得呲牙咧嘴,这人……真是人设不倒,龇睚必报。
这个手劲,我的腰肯定紫了。
“火狐夜麟!”
不要生气,生气是魔鬼,我要忍耐,要当那个喜怒不显于色的相国。
好好安慰自己一番后,我拽开他的手,拢起毛裘缝隙,换上平常的神色:“哼,走吧,去看看幽溟的心上人。”
火狐夜麟不置与否,跟上我身后。
*
稍微给火狐夜麟的身份过了一层明面,向下人告知,他是我最新的护卫,免得他下次光明正大来相国府的时候,还要受人盘问。
见爱染嫇娘前,我想着到底是怎样的绝色,能让那个白痴恋爱脑念念不忘。
见到爱染嫇娘后,我嘶了一声,小声对旁边的火狐夜麟吐槽道:“……打扮还挺有月族的风格。”
就是这衣袍下的身体,着实令人有几分好奇,幽溟的眼光,果然不同凡响。
是说心上人都在我府中了,某个恋爱脑成精的家伙自然也在。
还附带了个形影不离的月族大将军苍月银血。
这不是巧了吗?月族三位皇子齐聚当场了。
苍月银血率先发现我的到来,视线警惕扫过我身后曾有暗杀君主前科的火狐夜麟,微微朝我点头道:“月相。”
“大将军。”
互相寒暄一番,顺便介绍了一下身后的火狐夜麟,“这是我新任的护卫。”
“嗯。”他没有说更多,对我御人的手段报以信任。
那厢在相国府制造粉色泡泡的两人也回过神来,爱染嫇娘先行一步,朝我行礼:“多谢月相遣人相救。”
“不必对他多礼。”幽溟看见爱人对我这般多礼,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拉起爱染嫇娘,对我道:“有何要事吗?”
啧,这人,如果不是月族的君主,我非得找人打破他的头,看看里边装得都是些什么东西。
“既然人已救回,王上该下令斩断两境通道,以免夜长梦多。”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一心只有自己小情人的幽溟,肯定还没想起这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他:“近期罗喉余孽越发猖狂,本相担心事迟生变。”
他对我威胁他的事情还放不下,更不喜我毫无尊敬的姿态,略微嘲讽的开口:“朕以为,月相早已代朕行事。”
苍月银血头痛看我们两名君臣一言不合就杠上的气场,出言劝说:“王上,月相也是……”
“确实。”靠他办事,月族全灭了他还在坟头喝酒。我打断了苍月银血的话:“本相方才已下了命令,不过通知王上一声罢了。”
“凋夜未央!”小气鬼果然年轻,城府不深,被我这么一激就拂袖而去,完全不想见我的态度。
唉……完了,有这样的首领,月族真的要玩。
我还是回去选一选我的棺材样式好了,顺便挑一下下葬的衣服。
苍月银血回首看我:“月相何必如此苛责,王上只是年少未稳,实非心无大局之人,假以时日,他必能成为合格的君主。”
有吗,他有过大局这种东西吗?
我真的对此很怀疑。
算了,不期待和幽溟打好关系,他不要坏我事就感谢上苍眷顾了。
我双手拢袖,眺目望远。看似和苍月银血说话,实则是说给一旁的爱染嫇娘听,希望这名苦境女子会是一个聪明人。
拜托了,改善一下幽溟的恋爱脑基因吧。
“假以时日吗?”轻微叹一口气,我抿紧唇,一个为月族殚精竭虑,身残志坚的相国形象跃然而生:“……可惜本相痼疾压身,日久难痊,实不知还能支撑多久时日,又不知死后能否有面目,去见委本相重任的先王。”
“月相……”苍月银血垂目,轻声问:“难不成凋夜一族的病症,当真无解决之方。”
这个啊,血脉遗传下来的诅咒,要解决不是没办法,但很困难。
我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为臣一世何复所求,当生死轻抛,忠寤明君,以求其志。沥心辅佐,助其统业……咳咳……修礼以齐朝,正法以齐官,平政以齐民……月族国境灾厉不起,国丰民安。”
病未痊愈,说久了当真有些气短,我抚着胸口,不适地轻咳了声。
苍月银血见状,明白我又开始受体质所限,难以支撑。便靠近几步,想帮我拍拍后背,抚顺心气。
在他靠近之前,一个身影隔在我们中间。
我:?
夹在这里做什么呢,难得能在这名苦境女子面前上演同事之间的关怀,表现两位月族重臣对白痴君主幽溟不生性的心酸,从而让她多多劝导幽溟工作,顺便减少一下我的工作量。
怎么一点眼色都没有啊,这人。
火狐夜麟完全没明白我的苦心,手上拎着一碗热药,毫不留情地捏开我的双颊,猛地灌了进去。
我:“……咕噜咕噜。”
喂!我堂堂月相,不要脸的吗?
“刚发病完还那么多话,真想死也别死在吾眼前。”灌完药,他把空碗向后一扔,没大没小的对自己的大哥以及可能是未来月后的两个人,用颐指气使的语气道:“要谈进去谈。”
火狐夜麟指着远处幽溟呆着的小亭道。
还谈个屁!我的形象!我辛辛苦苦营造出来的气氛!
让你当护卫,不是让你当管家婆!管的太宽了啊!火狐夜麟!
等等——不要生气,生气是魔鬼,生气会折寿。
面具下的额头冒出青筋,表面上我还是抽出手帕擦了擦嘴角的药水,佯装方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微带笑意道:“新来的护卫不懂事,见笑了。”
“是吾失礼,未曾考虑你的身体。”苍月银血沉默一瞬,在我已经冒出黑气的气场里,明智决定忘了方才的画面,给予可怜的同僚一点自尊。
“哪里。”我邀请两人往亭内休息。
背后火狐夜麟低声嗤笑一句:“有病的吹寒风,没病的喝热茶。”
闭嘴吧,祖宗!
我在两个人看不见的位置,掀起面具一角瞪了他一眼。
火狐夜麟不服,抬手就把我的面具用力按了回去。
我疼得龇牙咧嘴,在后面跟他互相搏击。
火狐夜麟根本没把我约等于0的攻击当一回事,浑似逗猫般跟我噼里啪啦在空中一顿乱拍。
苍月银血何曾见过在月族内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的相国这么幼稚的模样,无奈摇头。
……毕竟都还年少。
谁都未知如今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将来的预兆。
天下欲倾。
说好的上下篇呢,怎么变成了上中下(暗淡.jpg
感觉黄泉篇没啥人看啊,评论热烈度和儒令简直天壤之别(长蘑菇.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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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黄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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