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当时,列莫托的话语变成了一连串的杂音,嗡嗡嗡直响,每一个字里加鲁特都认识,可连在一起他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他的表情也变得呆滞起来,眼角扯了扯,嘴唇抽了抽,眉毛抬了抬,似乎是努力想做些什么来应和一下自己面前的列莫托。
他很努力地移动着自己的五官。
然而,一点用都没有,眼睛僵了,嘴巴麻了,眉毛像两道硬凿上去的深痕,他的脸死了,死在了列莫托的声音下,列莫托的声音是毒药是猛虎,挨一下,就能要人的性命。
里加鲁特昏昏沉沉地转过身,昏昏沉沉地抬腿迈步,昏昏沉沉地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尽管意识陷入昏沉,有些地方却又格外清醒,比如说,这时,他就在心里数自己的步子,一步,两步……尽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
他突然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来这个地方了。
也许,可能,大概……是因为很重要的事吧,他想,是为了什么事呢?妖魔?觉醒者?还是麻烦事一堆的人类?想来想去,没个头绪,脑袋反而越来越乱了……嗯,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否则他也不能就这样走出去……
里加鲁特突然停住了脚步。
下一秒,他闪现到列莫托的面前,抓住他的肩膀,启唇开口,语气平静里深藏着震撼,宛如熊熊火焰包裹在枯枝败叶的中心处:“你刚才——说什么——”
列莫托无辜地看着他。
“里加鲁特,你太激动了。”
“我还可以更激动!”
老天啊,老天啊,老天啊,恍然之中,里加鲁特竟忍不住思考,此时此刻,他是否正在梦中?他一向是很少做梦的,就算做了,也是中规中矩、有礼有节的梦,比现实还要现实,比无趣还要无趣。可是现在……现在他遇到了一个什么操//蛋的现实啊!!
血丝在里加鲁特的眼睛里蔓延。
他盯着列莫托,迫切地想从他的嘴里听到答案,眼下,也只有列莫托的声音,来打碎这个现实不是现实、梦境不是梦境的神奇世界了。老天啊,让列莫托说话吧!
列莫托开口了。
“伊斯力他……”他眨眨眼睛,露出了迷茫与悲痛兼具的眼神,隐隐约约间,又似乎带有一丝恶毒的喜悦,“变成女人了。”
里加鲁特把放在列莫托肩膀上的右手收了回去。
他摇了摇自己的胳膊,然后,没有犹豫,没有彷徨,一拳朝列莫托的脸部中心处打去。他的速度很快,力量在个位数战士中位居中流,可以想见,如果这一拳打在了列莫托的脸上,那场面必然是百花齐开、五颜六色、美不胜收。
幸运的是,在最后一刻,也是指骨关节处挨在列莫托鼻尖上的那一刻,里加鲁特硬生生地收住了自己的拳头。他咬牙切齿,拧眉瞪眼,表情出乎意料地灵活起来了。要知道,这拳头去势汹汹,一收之下,力道却不会就此消失,该是多少,就是多少。没有送到列莫托身上的,只会原原本本地回到里加鲁特这里。
这等于是说,里加鲁特硬生生地挨了自己一拳。
他身体晃动,倒退两步。
列莫托哂笑一声。
里加鲁特没有理会他的这个小动作,只是沉默地喘息着,缓过来后,他问:“伊斯力现在在哪里?”
然而,列莫托还没回答,他又改了主意,急道:“不要告诉我!”
列莫托动了动嘴唇,看口型,依稀是一句脏话。
其实,此时里加鲁特的心情,是十分好理解的。如果他知道伊斯力在哪里,他就必然会见到伊斯力,只因他心不由己、神不由己。那么,他就一定能看见伊斯力——身上的所有变化。再也没有什么比荒谬尽数展现在眼前更让人绝望的了,他必须逃离这绝望。逃离,逃避,逃跑,无论哪个词听起来都不是战士所为,但比起直面列莫托口中道出的那个现实,里加鲁特宁可暂时忘记自己是个战士。
他叹了口气,额头上是晶亮的汗水,打湿了鬓角处的金发,摆了摆手,转身,装作没事人一样平静地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然后,一个修长而窈窕的身影朝他走了过来。
这些天,伊斯力一直在尽力习惯自己的新身体,事实上这方面,他做得还不错,效率可与他训练生时期相比。可是他搞错了一点,他习惯,不代表别人也习惯,至少达夫跟他说话时就不敢正眼看他。
他有些失落,也有些无语,作为一个男人,失去,不过是生命中的常客罢了,没什么好在意的。七年前,十岁的他失去了家人,进入组织之后,他又失去了人类的身份,如今男性战士纷纷觉醒,保护人类的理想有如风中柳絮……他于是知道,未来的自己或许还会失去更多、更多,生命,荣誉,以及……一直没有尽到的责任。
如今,失去原有的性别,也不过是悲哀命运的一部分罢了。
里加鲁特像见了鬼一样看着他。
伊斯力展眉微笑,说:“里加鲁特,你好啊。”
值得说明的是,此时伊斯力的语气,跟他身为男性时毫无二致,一样的自然,一样的淡定,不自然也不淡定的反而是里加鲁特。
撞见伊斯力的那一刻,他本能地感到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和他六岁那年遇到妖魔时的心情类似,都是紧张、愤怒、怨恨、兴奋兼而有之。此时的伊斯力就是个妖魔,破坏秩序、打破规则、毁掉正常,不该有的他全都有了,不该做的他全都做了,他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里加鲁特冷哼了一声。
伊斯力继续自然又淡定地说:“你来做什么?有觉醒者进入你的负责区了吗?”
里加鲁特别过脸,尽量让伊斯力不要来到自己的视线中,他厌恶那女性特征明显的身躯,厌恶那饱满的胸脯、嫩藕似的手臂、纤弱的腰肢,以及那披散下来的柔顺头发。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本能地反感,好像一只西瓜突然在他眼前长出了人的眼睛。
“与你没关系。”里加鲁特说。
伊斯力立刻表示赞同:“你说得对。”
真是,他能不能别说话?难道他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古怪?像把糖块放在冰雪里,又甜又腻又冰又凉,女人的声音就是这样,他既然变成了女人,又为什么一点也不抗拒自己嗓子眼里发出的女人声音?如果是他的话,如果是他的话……
里加鲁特突然发现自己想得有点多。
他轻哼一声,用一张很臭的脸说着很臭的话:“我该走了。”
伊斯力微笑:“那么,再见。”
此时,里加鲁特说自己想走,是十足十的真心话,这个鬼地方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巴不得马上回到自己负责的区域,和那些妖魔幸福快乐地待在一起——尽管妖魔不这么想。可是他前进的脚步偏偏被阻住了,阻他的那个人,正是列莫托。
列莫托说:“等一等,里加鲁特!我有新任务要给你。”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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