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段冰瀑寒冷异常,白厄的指尖早已麻木,全凭意志驱使着每一次抠抓。
他将冰镐狠狠楔入头顶一道阴影缝隙,臂膀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腰腹核心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自己和身后悬吊的全部重量——包括紧抓连接绳、几乎悬空的穹——艰难地拖上了这道狭窄而陡峭的最终边缘。
两人重重摔在相对平坦的山脊冻土上,除了胸膛剧烈起伏,贪婪攫取着稀薄锐利的空气,再也做不出任何动作。
肺叶灼痛,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冰碴刮过喉管的刺痛感,心脏在胸腔里狂野擂动,撞击着耳膜。
极度的疲惫将他们牢牢压在冰冷的地面上,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他们成功了。
将那座横亘天地、吞噬意志的巨大冰雪屏障,彻底甩在了身后。
过去的七日,是一场在白色炼狱里进行的漫长苦修。
埃尔德林长老地图上那条标记的路线绝不是坦途。
沿着古老的地质裂痕、早已被遗忘的兽径以及可能存在于传说中的古代登山者足迹蜿蜒,绝大部分路程都隐匿在终年不化的雪线之上,前路在咆哮肆虐的凛风与变幻莫测、能见度极低的冰雾中时隐时现。
寒冷,是无孔不入的暴君。
依靠魔力维持的微弱体温屏障需要时刻消耗珍贵的心神与能量,一旦精神因疲惫稍有松懈,致命的寒意便瞬间穿透厚重的皮毛与织物,直刺骨髓,试图将他们也化为这冰封世界的一部分。
记忆中最为深刻的是第三日午后,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风雪骤然降临,鹅毛般的雪片被狂风卷成白色的漩涡,能见度骤降至不足数尺。
他们被迫躲入一个狭窄得仅能容身的冰蚀凹槽,在那里蜷缩了仿佛永恒般的三十个小时。
黑暗与狂风鬼哭狼嚎般的嘶吼是唯一的伴侣,全靠白厄精准计算着每一分魔力的输出,勉强撑起一个摇曳欲灭、仅能隔绝部分风雪的小型防护结界,两人背靠背紧紧蜷缩,依靠彼此不断颤抖的体温才堪堪熬过那场似乎永无止境、意图将灵魂也冻结的白色混沌。
补给迅速消耗。
硬如燧石的干粮需要在口中含化许久,才能艰难下咽,提供些许热量。
饮水则完全依赖融化冰雪,宝贵的燃料必须节省再节省,每次只能得到勉强湿润喉咙、几乎无法驱散寒意的微温液体。
穹那双惯于在陌生环境中搜寻趣味与细节的金色眼眸,在那段绝望的行程里,也只余下死死紧盯前方同伴下一个脚印的专注,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映照着无尽苍白与绝望灰蓝的疲惫。
途中险象环生。
最危急的一次是在第五日,他们需要横越一道看似坚实宽阔的雪檐。
穹体重较轻,率先探路,行至中途,他脚下的积雪却毫无征兆地骤然崩塌断裂!
电光石火间,只有腰间那根坚韧的安全绳和白厄死死攥住绳结,才险之又险地阻止了他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深渊。
穹被猛地拉回崖边,另一只手中的冰镐却脱手落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迷蒙翻滚的雾气中,连一丝回响都未曾传回。
他趴在崖边剧烈喘息,冰屑和雪沫沾满了眉眼睫毛,身体因肾上腺素和后怕而微微颤抖,却只是哑声说了一句:“……这雪檐下面是空的。”语气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生理性战栗,但不失冷静。
白厄当时没有立刻回应,两人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岩壁喘息了良久,他才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一句低沉的话:“注意……踩实我的脚印。”
而现在,所有这一切艰难困苦、生死一线,都被彻底抛在了身后。
他们躺在这道标志着分水岭的陌生山脊上,东方的天空开阔高远,是一种洗练过的、清冷而纯粹的蔚蓝。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虽然空气依旧凛冽刺骨,呼吸间带着寒意,但比起山脉西侧那永无止境的、能撕裂灵魂、带走一切温度的狂暴罡风,此地的气候已堪称近乎温柔的抚慰。
白厄首先对抗着全身每一处肌肉撕裂般的悲鸣和骨骼的酸楚,强迫自己坐起身。
银白色的短发被融化的雪水和汗水黏在额角与颊边,但他浅蓝色的眼睛已迅速恢复了惯有的锐利与清明,细致而快速地扫视着眼前这片陌生的土地——评估任何潜在的威胁,辨识具有特征的地形,寻找水源与合适庇护所的踪迹。
这一切行动准则早已深入骨髓,成为本能。
穹也跟着挣扎坐起,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带着冰碴的唾沫,抬手用还算干燥的内袖布料胡乱擦了把脸。
他环顾四周,那双金色的眼眸如同被重新点燃的火焰,再次焕发出光亮。
“啧。”他咧了咧嘴,笑容在他脸上绽开,尽管脸色依旧苍白,“这见鬼的山……总算他妈的过来了。”
他的声音沙哑不堪,却透着一股活力。
“嗯。”白厄的回应依旧简短而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
他的目光扫过穹冻得发紫的耳朵和微微颤抖、试图握拢的手指,更敏锐地注意到他活动左肩时那几乎难以察觉的瞬间僵硬——刺客留下的阴影创伤在持续严寒与极限攀爬的双重折磨下,正无声而顽固地抗议着,也不知伤处是如何造成的,晨曦之心都未能让它痊愈。
说不担心是假的,白厄也受过阴影的伤,但从未拖这么久还没好。
他没有多言,只是沉默地解开自己行囊最外层的皮革绑带,从下面抽出一条厚实、略显陈旧却保养得当的灰褐色羊毛斗篷。
这是他们在埃利奥多斯高原那从一个矮商人那里换来的实用物资。
“披上。”他将斗篷递过去,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额外的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必要事实,“低温会加剧旧伤酸痛,显著削弱肌肉反应速度,我们需要保持最佳可行动状态。”他给出的永远是纯粹实用性的考量,将关怀藏在职责之下。
穹抬眼看了看他,没有多余的废话或推辞,利落地接过来,展开,将自己裹紧,还将兜帽拉起来罩住了几乎失去知觉的冰冷耳朵。
厚重密实的羊毛有效地阻隔了山脊上依旧不小的寒风,布料上残留着白厄体温的微弱暖意缓缓渗透进来,带来一丝慰藉。
“谢了。”他瓮声说了一句,用力搓了搓双手,试图让冻僵麻木的指关节恢复些许灵活,“接下来怎么走?”
白厄已经再次展开了那张边缘磨损严重的古老羊皮地图,将其平铺在自己膝头,用几块随手捡来的小石子压住四角以防被山风吹卷。
他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划过羊皮纸上代表古神脊柱山脉的那道粗重蜿蜒的墨线,精准地点在东侧一片标注极为稀疏、仅有简单等高线暗示着起伏地形的空白区域。
“根据昨夜观察的星象方位、今日的日照角度以及方才最后一段攀爬的相对高度判断,我们目前应在此处。”他的指尖点在一个没有任何地名标注的点上。
“地图显示,向正东方向行进约三至四日路程,可能存在一个古代标记点,名为‘晨旭谷’。但无法确定其现今状况:是繁荣的人类聚落、半废弃的边境哨站、彻底湮灭的遗迹,抑或……已被其他不友好的势力所占据。一切需以最高级别的谨慎应对。”
他仔细地卷起地图,将其收回贴身的行囊夹层,然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寒冷和过度用力而有些僵硬的颈肩与手腕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首要目标是寻找稳定水源补充,随后必须尽快寻找合适的宿营点,生火,彻底恢复体力,驱散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的目光投向下方逐渐舒缓的、覆盖着斑驳积雪和枯黄耐寒草甸的连绵斜坡,“持续降低海拔,温度会有所回升,找到水源和食物的概率也会增大。”
两人略作休整,将急促的呼吸平复下来,便开始了沿着陡峭山麓向下的跋涉。
尽管坡度依然令人小腿酸胀发抖,但相较于之前数日直上直下、生死系于一线的绝壁攀爬,眼前的路已堪称是仁慈的坦途。
脚下的积雪逐渐变薄变疏,露出下面冻得硬实、颜色深黑的土壤和虬结坚韧的草根。
大约一小时後,凭借白厄远超常人的敏锐听觉——他捕捉到了那微弱却持续的潺潺声——他们在一处乱石堆叠、相对背风的洼地底部,发现了一条几乎被完全冰封的狭窄溪流。
仅在溪流中央最深处,隐约可见一线活水在晶莹剔透的冰层下执着地、汩汩地流淌着,折射着从云层间隙洒下的破碎天光。
他们用水囊小心接取那冰寒刺骨、几乎让手指瞬间失去知觉的活水,也趁机就着冰冷的水流粗略洗净了脸上手上的冰碴与污垢。
穹灌下一大口冷水,激灵灵打了个剧烈的冷颤,却长长呼出一口白色的雾气,仿佛舒畅了许多:“啧,这水……够冷够烈!不过看着就比融那些不知道积攒了多少个冬天的陈年老雪干净多了。”
他评论道,语气轻松,仿佛方才经历的那场耗尽生命的极限穿越,只是漫长旅途中一段值得品味和说道的独特插曲。
白厄未置可否,没有回应关于水质的评价。
他的注意力放在更实际的地方,他仔细检查了溪流上下游及周边岩石缝隙,目光扫过雪地和泥土,确认没有大型掠食动物的新鲜足迹、粪便或巢穴痕迹,心中稍安。
继续向下跋涉,赶在日落前最后一缕瑰丽天光被远方地平线的锯齿状山影彻底吞没之前,他们幸运地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过夜点——那是几块巨大得如同远古遗留的屋舍般的风化岩,它们以一种看似偶然又极其稳固的方式相互倾轧依靠,天然形成了一个凹陷的洞穴。
入口狭窄,需侧身收腹方能进入,内里却别有洞天,不仅足够容纳两人舒展身体躺卧,岩石的弧度更是完美地遮蔽了各个方向吹来的寒风,堪称天赐的庇护所。
在洞穴最深处,远离洞口的位置,他们用一路小心收集的干枯灌木、地衣和少许随身携带的、耐燃且能提供稳定热量的矮松脂块,点燃了一小堆谨慎而宝贵的篝火。
跳跃的橙红色火焰瞬间驱散了洞中积聚的阴冷与黑暗,将温暖的光与不断摇曳的影子投在粗糙原始、布满岁月痕迹的岩壁上,也稍稍烘干了他们被雪水浸湿的衣角和靴子。
穹几乎立刻占据了最靠近火源的最佳位置,伸出双手,掌心向着火焰,感受着那珍贵的、令人心安的热意一丝丝渗透进几乎冻僵的皮肤,驱散着体内的寒气,满足地喟叹一声:“活过来了……总算感觉像是又活过来了……”
他偏过头,看向正借着跳动的火光,逐一仔细检查长剑刃口、弓弦张力以及身上皮甲扣带状况的白厄,“说真的,白厄,刚才下来的时候,那边岩石背阴面的裂缝里长着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苔藓。蓝汪汪的底子,上面还带着像是的星星点点,在没什么光的地方看着居然自己微微发亮,怪好看的。东边这地方……连石头缝里偷偷长出来的东西都挺别致,有点意思。”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劫后余生的恐慌或迷茫,似乎那场几乎耗尽所有体力与心神的生死穿越,只是为他打开了又一个充满新奇观察对象和未知趣味的巨大宝库。
颇有穹风格的乐观。
白厄抬起眼睑,目光从剑刃上移开。
跃动的火光照亮了穹的侧脸,之前被严寒冻出的苍白已褪去,恢复了些许血色,甚至被火焰烤得微微发红,那双金色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专注而鲜活的光彩,清澈透亮。
“嗯。”白厄发出一个低沉而简单的单音节作为回应,重新低下头,从行囊里取出一个小巧的护理包,用一块细腻的磨石开始保养他的长剑刃锋,动作专注而流畅,只是在他低头的瞬间,那惯常紧绷的嘴角线条似乎几不可察地、极其微弱地柔和了一瞬。
洞外,东方的夜空星辰渐次明亮起来,清晰冷冽,缀于无边无际的黑天鹅绒之上,默默注视着这片广袤而沉睡的大地。
洞内,篝火持续发出轻微的噼啪作响,松脂的淡淡香气混合着羊毛与皮革的气味,散发着令人安心的光热与温暖。
谁先休息,谁负责守夜,这次序早已在数次并肩中形成默契,无需多言。
先休息的人必须尽快恢复精力,以应对明日未知的旅程。
穹将厚实的斗篷裹得更紧了些,在火堆旁找了个相对干燥舒适的姿势靠着冰冷的岩壁,闭上了眼睛。
极度的生理疲惫迅速将他淹没,拖入无梦的沉眠,他的呼吸很快变得悠长而平稳。
在有最可靠同伴守护的漫长夜里,他可以将一切警惕与安危安心交付。
白厄默默地添了一块松脂,确保火焰能够稳定地燃烧一段时间。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既能照看火堆,又能用眼角余光瞥见洞口那片狭窄的、渗入星光的夜空。
他聆听着洞外旷野的风掠过岩石缝隙发出的呜咽与低啸,混合着洞内近在咫尺的、同伴均匀而令人安心的呼吸声,目光沉静。
长夜漫漫,寒冷依旧,但最艰险的一段路,已永远留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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