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枋原以为没什么机会再跟稻垣打照面了,没想到去公共图书馆时意外偶遇了。
时间是周日的中午,图书馆本来就没几个人,但苏枋看见有四五个看上去是国中生的男女围在休息区的沙发边,对着手里抱着软垫、胸口盖着书本毫无防备地合眼睡过去的少女窃窃私语、惊叹睡美人的美貌时,还是感到气不打一处来。
梶呢,这时候跑哪去了,他怎么敢让稻垣一个人在这种地方睡午觉的?
还有稻垣也是,在公共场所睡过去也太没常识了,她对自己会惹来什么麻烦真是一点自觉都没有。
苏枋并非冷漠无情的类型,平时也算日行一善,乐于助人;而唯独此刻,他明确地预感到,眼前有个大麻烦在向他招手,潜意识里转身想走,练家子出身的警觉告诉他最好趁事情没搞大之前离这一幕远远地。
但是苏枋没这么做。因为他知道,离开祭司守护的金枝离毁灭不远,一定会有毫无自知之明又怀揣非分之想的人前仆后继试图攀折。
围观的人当中,有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似乎是小团体的中心人物,他小声提议:“把她叫醒吧?再怎么说睡在这里也不太好,容易感冒的。”
他身边的男孩女孩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有的跃跃欲试有的避之不及,但眼里都有几分闪烁其词的期盼和渴望——睡美人若是被唤醒,他们大多乐见其成,因为这样就能窥望她美丽的眼睛;至于睡美人醒来后发生的那段绮丽的因缘际会属于谁——倒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掂不清分量,自认足以成为这般奢华故事的主人公。
遗憾的是,这个世界上本就是聪明人少,愣头青多。
苏枋不耐烦地吐出口气,悄无声息上前,侧身切进几人之间的缝隙,一把扣住男生小心翼翼伸向稻垣肩头的手,向后一拽。
“噫……唔!”苏枋腾出一只手捂了一下对方的嘴,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微笑,竖起手指示意他噤声。
他把人稍微拉远了一些,松了手背到身后,轻声说:“能不能请你别这么做呢?我家姐姐睡觉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弄醒她会被发脾气的哦。”
“啊,原来有家人在啊——十,十分抱歉……!”男生立刻鞠躬道歉。
啊,居然就这么相信了——一点都不怀疑呢。苏枋就挂着那种密不透风的客气的微笑打量他。这种打量不包含任何探究的意图,苏枋对面前这个老实巴交的国中生毫无兴趣——苏枋知道,自己此刻的目光更接近威慑,只不过他态度温柔,没打算吓着别人。
男生还是被他看得冒了汗,语无伦次起来:“请相信我,其实,那个,我保证我没有恶意……!”
“当然,我相信你呀。”苏枋随口安抚他,“你别紧张。”
“我可以在远一点的地方等姐姐醒过来再来找她吗?”男生局促地搓弄袖子。
苏枋挑了挑眉。
“想认识一下您家姐姐,要是,要是可以的话……”
受不了,自说自话地,在叫谁姐姐啊。
“那是你的自由呢,请便。”苏枋轻笑着回答,连一句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劝告都欠奉——开玩笑,他又不是梶,没义务帮稻垣挡烂桃花,咸吃萝卜淡操心。
他的回答收获了一个感激涕零的注视。
苏枋眼角抽搐了一下。
苏枋回到沙发边,感受到周围若有若无的视线,面上不显,心下更加烦躁地叹了口气。他脱了轻薄的绢丝外袍,盖住稻垣长裙下一小截光裸的小腿和脚踝,顺手捡走她盖在脖子上那本书,抽出天头脊上的书签带往翻开那页一夹,在沙发另一端坐下来。
围观的人见势散去,一步三回头,对着在远一点的桌子边坐下来的男生无声地起哄加油。
苏枋低垂视线,眼不见心不烦。
将书翻回到第一页,苏枋就被书名晃得眼疼。他眯着眼睛,拼了两次才把那一长串片假名读明白: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研究。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看这个干什么。
苏枋皱眉看过去,稻垣一只手放在腹部,另一条胳膊展开垂落下去,手正好搭在堆在沙发边的一摞书上。苏枋弯腰去看,发现涉猎范围杂得吓人:认知派语言学、民俗学、政治经济学、经院哲学、档案情报学,还有高分子材料化学和环境学的几本研究论著。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她看得完吗?
苏枋也懒得再起身去找想看的书,硬着头皮开始读手里这本诗学研究。
搁在不良少年里,苏枋绝对算是看书看得多的,不然也不会得空到图书馆里来,可手里这书着实看得他头晕想吐。苏枋看了三十来页,总算勉强搞明白:这本书叫诗学研究,研究的其实是小说;虽然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写诗,但这本诗学研究,研究的确实是小说。
他抬手摁了摁眉心,心想要不先去把《卡拉马卡佐夫兄弟》找来读一下算了——要命,光看名字都觉得这书很重啊。
这时,苏枋身侧堆叠的布料滑动了一下。
稻垣睁开了眼睛,一脸茫然地起身,看见苏枋,更是愣住了。
“醒了呢。”苏枋皮笑肉不笑。“……我睡着了?”她看上去还在梦游。
“是啊,在图书馆里,就这么睡着了。”苏枋拿话点她。“抱歉,昨天搬家整理东西熬夜了……”稻垣老老实实道歉,揉了揉额头,顺手掀起刘海整个往后捋,头发还是一丝不苟,眉眼间的懒怠和随性垂落的发丝又显得风情万种,“给你添麻烦了?”
苏枋想了想,问:“我是谁?”她皱眉:“苏枋?”“答对了,还算清醒。”
稻垣嘴唇动了动,感觉是想骂他但忍住了。
苏枋终于恢复了往常的态度,压低声音问:“梶哥怎么没陪稻小姐一起来呢?”
“梶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也不能什么事都麻烦他。啊,”她终于回神了似的,直起腰来凑近苏枋,“你别告诉梶他们我一个人出门了——我一直跟他们说我没事就在家里不出去的。”
敢情是个撒谎精。苏枋没回答。稻垣双手合十,难得讨好道:“拜托。”
苏枋转开脸——他嫌麻烦,不情愿当稻垣的共犯,直觉告诉他,帮稻垣保守秘密的人就跟垂涎她美貌的人一样没有好下场。
“苏枋——”她轻轻叫他,不依不饶。苏枋一怔,感觉到她的气息陡然靠近,一片极为稀薄的、泛着苦味的楝花香弥漫开来。她随手把他的外套沿着缝线叠了然后卷起,递到他怀里,浓绿的眼眸自下而上望着他。
苏枋接过自己的外套,意外她怎么会注意到丝绸面料的衣服要用这种不留褶皱的叠法。
他问:“稻小姐从琴叶小姐家里搬出来了吗?”
稻垣知道苏枋是同意不说出去了,语调都变得轻盈不少:“嗯,昨天刚搬完家,顺利独居中——不过我不会邀请男孩子去我家里玩哦。”
苏枋没料到她会说这样的俏皮话,一阵好笑:“我可没说要去。”
他大概知道她住在哪里了——这一带,也只有那条小街上种了楝树。时值暮春,正是苦楝开花的季节。
苏枋余光一扫,瞥见来人,蓦地改口:“对了,稻姐姐——”吓得稻垣眼皮一跳。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有人找。”稻垣转过身,收敛了所有小表情,疑惑又礼貌地望着对方,但也不出声,她是不可能纾尊绛贵先开口的。
戴眼镜的国中生支支吾吾半天,才捋直了舌头,请稻垣跟他去门外交谈——总是在阅览室内说话会影响到别人;稻垣环顾四周,也没见到几个人,仔细一看,又注意到书架和远一些的桌边有人在盯着这里。
她抿了嘴唇,眉眼间漫上了隔膜似的雾气,姿态优雅地起身,理了理衣襟和袖口,十指松松地交扣在一起:“走吧。”
“好的!”得到独处机会的男生脸色肉眼可见地变红了。
“啊——”稻垣忽然改变主意,伸手拽起了苏枋,“我弟弟得一起。”
“欸?!”小男生脸色立刻由红转绿。苏枋也被她这一手搞蒙了:“拉我做什么……”
稻垣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抱歉呀,我这个人从小就有陌生异性眩晕症,没弟弟在旁边陪着容易被别人吓昏过去哦。”
“原来……原来如此!”
又信了,不带一点怀疑地。苏枋服了。怎么这世上有人比樱还好骗。
来搭讪无非就是几句顾左右而言他的廉价赞美,紧接着问名字和要联系方式。稻垣猜到了,于是更加不耐烦。正东风镇上还有人不认得她?看来她过去一年确实回来得少了些——苏枋说得对,她应该叫梶陪她出门的,这样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她讨厌被没有意义的人和事浪费时间。
她面上依然和颜悦色地注视着对方,心思却已飘出去很远,甚至不屑分出一丁点精力来表达嫌恶和拒绝。
稻垣很快拿定主意,问道:“你知道风铃高中吗?”“啊,我听说过,是商店街那所男高吧?传闻是偏差值最低,不良遍地、到处打架惹事的学校……”
“没错。”稻垣干脆地点头,一指苏枋,“我家弟弟就是风铃一年级多闻众的副级长。”
“什么?!”国中生大惊失色。
“这样吧,要是你能在我弟弟手里挺过三招不喊痛,我就给你我的联系方式——不过你给我发消息,我也不会回就是了。”
“稻姐姐,你把我当什么了啊?”苏枋站到她身边,话里有话地问。稻垣掸了掸袖子,心安理得退后两步:“可靠的男人——去吧,交给你收拾了。”
苏枋摇摇头,对上瑟瑟发抖脸色煞白的国中生,宽慰道:“抱歉啊,我家姐姐就是这种恶劣的个性——怎么样,现在放弃也不失为明智的选择哦?”
国中生咬着唇嗫嚅片刻,哆嗦着问:“三,三下……忍住痛不喊就可以吗?”
苏枋哽住。稻垣看戏。
“我会努力的!为了姐姐!”他摘下了眼镜,握在手里。
都说了出门在外不能随便叫姐姐啊。
苏枋无奈地摆摆手:“放松,别害怕,不会痛的。”
苏枋一步上前,直接伸手在男生后颈某个位置轻轻一捏。男生当即抽搐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变调的怪叫,吓得他自己都捂着脖子嘴巴紧闭,难以置信地瞪着苏枋。
“你看,不痛吧?我没骗你呀。”苏枋笑着一合掌,“好了,你叫出声来喽,姐姐的联系方式不能给你了,真可惜。”
确实可惜。
又一个勇敢的人试图越过那公认的距离,反被推出了那么远,再也没有机会了。
苏枋垂下了目光,不去看那孩子沮丧的背影。
等人走远,苏枋回身,不客气地指责道:“梶哥不在就让我来处理烂桃花啊,稻小姐也太会使唤人了。”
稻垣一副理所应当的口气:“反正都是梅可靠的弟弟们,稍微让我差遣一下也没关系吧。”
好厚的脸皮。苏枋不想搭理。
搭讪事件落幕后,稻垣就打算回去了,走之前顺便办理借阅手续。看着那一摞书,苏枋本着好人做到底的心态,提出送她回家,稻垣欣然应允——苏枋立马反应过来,她看准了他会送她才决定一次借这么多本。
这大小姐性格是真的差啊,怎么做到对第二次见面的人这么颐指气使的。
“稻小姐看的书都好艰涩。”苏枋看着她将那些书一本本装进背包里,塞得鼓鼓囊囊。
稻垣如此解释:“随便看看而已——比起让脑子里塞满垃圾信息,还是宁可看点有意义的东西,尽管都是些用不上的知识。”
苏枋从她手里把包接过来,不置可否,还是不懂她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
那条种着楝树的小街距离商店街不远,到图书馆有十五分钟脚程。
这下终于独处了。
“对了,有件事,我想问问稻小姐。”“说。”“初次见面的时候,稻小姐有打量过我吧?”
她没接茬,那就是默认了。
“那为什么之后又有意回避和我对视呢?”
稻垣沉吟道:“因为被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那样盯着看,一般都会觉得冒犯吧。”
听到这个答案,苏枋愣了一下:“……稻小姐是觉得冒犯我了吗?”稻垣坦然地点头:“嗯,对啊。”
“真意外……稻小姐明明不像是在意这些细节的人呢。”稻垣不以为然:“我不是不在意,只是并非每时每刻都有必要注意罢了。”苏枋笑了:“双重标准呢。”遭到反问:“对啊,不行吗?”苏枋觉得这话难接,只好妥协:“好吧,是稻小姐的话,的确也不是不行。”
苏枋尽管反感,但也不得不承认,美貌本身就是横行霸道的资本。
一段沉默后,苏枋又把话题拉了回去——这方面他一向警醒,不会轻易让人带跑偏:“还是那个问题,稻小姐为什么打量我呢?您在我身上寻找什么?”
稻垣好像并不怎么防备,真当他是在随口闲聊:“因为……苏枋给我的感觉很熟悉。”
苏枋停下了脚步。稻垣迈出去几步,在昼日的白光里回过身来,茶棕色的长发散开在风里。
暮春的空气中又飘起苦楝的淡香。
“单纯是种感觉罢了。别误会,我们那天的确是初次见面,我不是在跟你套近乎——不如说正是因为不想被这样误会,我才刻意不再看你的,希望你别介意。”
她望着苏枋,神情寡淡,又浇灌了难言的哀愁。
“只是我当时确实产生了这样的感受——见你如见故人,总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你很久了。”
笑死,最后这几句什么梗应该,看得出来吧(
这个弟弟我见过的(喂
但他们没见过,天降就是要纯纯天降上位才有含金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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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如见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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