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一周,我每天雷打不动到酒吧上工,不过我懒于费心招待客人,也推了其他三教九流朋友的邀请。我每天坐在吧台,只管给苏枋沏茶,和他没完没了闲聊,别的什么都不做。
大抵是我说了我想和苏枋多相处一会儿的缘故,他言谈间亲近不少,渐渐开始无所顾忌地打探我的事了,我不开口制止,他就跟查档案似的追根溯源地问。
“老师是哪里人?”“你问出生地吗?”“嗯。”“友枝町——和苏枋同学你们那边一样,是二十三区的夹缝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街区。”“老师是在友枝町读的国小吗?”“对呀,不过国中的时候就搬来池袋了。”“国中是哪所?”“早就闭校了——高中是来神高校,不过现在和园中合并,改叫来良学园了。”“大学呢?”“去北海道的艺术学校读的。”“咦,北海道——好远啊。”“对吧?我是喜欢出远门,但最后又惦记着回家的那种人哦。”
苏枋勾起嘴角:“最后这句是胡说的吧?”“谁知道呢。”我也跟着笑。
“工作经历?”“在下是百花王学园在职音乐教师。”“明明副业有很多。”“这间酒吧就是最主要的了,剩下的无非是委托当理财师顾问的朋友做了一些投资管理,我不怎么过问,定期收账就是了。”
“老师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喜欢古典音乐,喜欢有品位的衣服和首饰——这不是看一眼就明白了吗?”
“老师会说俄语?”“大学里学的。俄罗斯有很多现役的世界一流乐手,考虑到以后要进交响乐圈,肯定是会一门语言更方便交流呀。”
苏枋的语调末尾勾起一丝轻佻:“哈哈,感觉好稀奇,现在不管我问什么,老师都会回答呢——明明之前就对自己的事守口如瓶,如今竟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我不为所动:“那难道不是因为苏枋同学很聪明,知道什么可以问,什么不能问吗?”
“恋爱经验?”“零。”
“……欸?”苏枋愣住。我鼻子里轻轻哼着民谣的曲调:“有什么问题?”
“骗人。”“没骗你。工作太忙了,哪有时间谈恋爱。”
“那老师喜欢什么样的男性?”这个问题让我有些茫然:“不知道,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合得来最重要吧,我没怎么考虑过这些。”
苏枋的坐姿难得松懈下来,他在吧台上趴下去,脸埋进臂弯,一脸劳心费神后的疲累,拖长了调子感叹道:“老师——您跟我说的话,到底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我快分不清了。”
我乐呵呵道:“真真假假的很重要吗?生活也不全是真相呀。”“可也总不能全都是谎言吧。”他这话接得水平是真高。
“怎么会全是谎言呢?”我把最后一泡茶水冲进公道杯,“至少我说,我想和苏枋同学多说说话,这绝对是真心话。”
“为什么?”“这能有什么为什么,和苏枋同学聊天很有意思,也很愉快,我很享受和苏枋同学聊天的时光。”
他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杯壁:“真的不是因为……老师打算和我分别吗?”
“别着急,苏枋同学。”我望着公道杯里颜色清澈的茶汤,那浮光的水面上,倒映着我漠然的眼睛。
“茶还没泡好呢。”
我在日本认识的朋友很多,不过都是不告而别也无所谓,谁在哪天死了、另一方很久之后才从别人嘴里听说的关系。
唯有苏枋。
和苏枋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地回忆起当年在K3列车上和老先生共事的时光。他们师徒性格上有相似的部分,也有截然不同的地方,他们甚至一个是我的长辈,一个是我的晚辈:可神奇的是,和他们相处时的感觉很像。和老先生、和苏枋在一起时,我感到被包容与被信任,体会到难能可贵的松弛、平静,以及无所求的宽容的爱。
那种爱和上校的、索菲娅的、同事们的爱都不同,老先生和苏枋都不会严苛地要求我奉献一切,哪怕榨干自己身上最后一滴血也要取得他们想要的成果。上校要求我完美执行每一个任务,索菲娅希望我和她一起回到圣彼得堡的家,同事们希望我永远可靠、忠诚、计划周全,万事不出所料。
而老先生和苏枋,他们只希望我好好对待自己。
“安娜,你是幼时不慎过早离巢的鸟,所以你飞得再远,也总想着回家。”
当年,结束K3列车的旅途,老先生下车与我分别时说的话,我至今都忘不掉。
“你太孤独,安娜,这让人很不放心——你为什么不愿意离人更近一点?”
我老老实实回答:“老先生,上校和牧师都和我说,孤独是主对我的惩罚,我必须接受惩罚。”
“不,安娜小同志,你可不能这么想。可能于你而言,孤独也是一种力量。”老先生深深地叹着气,摸了摸我的头,笑眯眯地说,“飞吧,我衷心祝愿你早日回家,小鸟。
“当然,在此之上,若你能学会善待自己,那就再好不过。”
——可能我一直在移情。
不知不觉间,我将在K3列车上工作的那段记忆和感情投射在了苏枋身上,我在苏枋身上倾注了对那段短暂而珍贵的岁月的怀恋。
因为K3/4次国际联运快速列车——全程7692公里,车程127个小时,它横跨欧亚大陆,是中国铁路史上里程最长的火车之一;我第一次登上这辆专列,它便自中国北京站始发,隆隆开往莫斯科。
我在苏枋的身边,便总忍不住想起老先生,总是一再地回忆起那时的我,正坐在驶向故国的列车上。
那是我的人生中,第一次抵达我血脉和精神的故乡。哪怕我在此之前从未被允许涉足那片土壤,当K3列车到达终点站,我一步跨上站台,迈入莫斯科的晚风中,那时,我的血液也确凿无误地告诉我,脚下的土地,我生来与之相连,不可分割。
因而当苏枋展露出近乎恋慕的好意时,我感到惶恐,我的心随之变得脆弱,一击即碎甚至承受不住一只蝴蝶的栖息。那仿佛我终此一生都在被对故土的思念折磨,而苏枋的存在使这份思念得到了回应。
所以唯独苏枋,我不忍伤害他,更不愿留下遗憾。
离别的话可以最后再说,离别的心理准备总是会慢慢做好的——苏枋这么聪明,我不说,他也会懂得的。
因而在真正的分别来临之前,我们谁都不必着急。
我提了三套西服给苏枋,都是拜托熟人去高定成衣店里按尺码直接拿的成衣。之前在西口公园跟蓝色平方起冲突,他们三人当时为了去听演奏会都穿着西装,一场群架打下来,苏枋姑且不提,樱的衣服都破破烂烂了,榆井的也没好到哪去——要是樱和榆井都有,单单漏掉苏枋也不太好,于是我干脆给他们一人订了一套新西服,交给苏枋,请他带回去给樱和榆井。
“老师从哪里拿到我们三个人的尺码?”“苏枋同学,别小看我在穿衣打扮上的钻研和造诣——我的眼睛就是尺。”
“听上去似乎老师的眼睛什么都能看透啊。”“也许呢?大体量个尺寸还是够用的,误差在通用度量单位的百分之一左右哦。”
“欸——好厉害,老师能量出我的心意吗?”“什么?”“量一量我对老师的喜欢有多少了。”
我笑了:“人的感情和魂灵一样,是不能称量的东西呢,苏枋同学。”
苏枋的眼角露出一丝不甘心,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叶戈尔打断了:“老板。”
我抬眼的同时习惯性地用余光扫了一下四周:“怎么?”
酒吧里不知为何骤然安静了许多——是我光顾着跟苏枋聊天,忽略了什么事吗?
索菲娅也在叶戈尔身后给我打眼色。
叶戈尔的日语讲得很标准,每个和他说过话的客人几乎都会夸他没有口音,可此时他讲的是俄语:“有二十几个人正在朝我们靠近,是粟楠会的人。”
我挑了挑眉:“池袋的地头蛇?我不记得我跟他们有过节,来包场喝酒的?”
“情况不明,但他们必定不是来喝酒的。你最好去看看。”
我起身,苏枋一把摁住我的手。
“老师。”“没事,我就是去看看外面的情况——”我看着他的表情,意识到这种话是敷衍不过去的,于是我向苏枋摊开手,嫣然一笑,“或者,苏枋同学想跟我一起去看看?”
苏枋的手偏凉,和老先生的不一样——老先生的掌心很温暖,他在摸我头顶的时候,我便感觉到了。
苏枋牵住我的手,看起来放心一些了:“好。”
我拉着苏枋来到酒吧临街的落地窗边,手搭在额前,透过窗户上花里胡哨的贴花的缝隙望出去。
几十号人正气势汹汹地从剧场街另一侧涌向这里。
苏枋问我:“是来找麻烦的?”“嗯——多半是。”他语气风凉:“老师的仇家可真不少。”“老师就是这种到处得罪人的类型,不好意思啦。”我笑嘻嘻地打趣,“苏枋同学害怕了?”
苏枋置之一笑:“看上去是很凶——不过应该没问题吧。”
我紧接着说:“他们有枪哦?”
苏枋脸色一沉。
“他们不是蓝色平方那种不良混混,”我指了指窗外个个一脸凶神恶煞的男人,“那些是正儿八经的□□,手上都带人命的。”
他们越走越近。转过街角的大部队中,我看到了青崎柊——粟楠会的高级干部,武斗派的中坚力量,以及跟在他身边的泉井兰。
我瞬间就理解了他们的意图——这是泉井咽不下我羞辱他的那口气,拉了粟楠会当靠山,来我这儿讨回场子了。
唉。
用老先生年轻时总爱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来讲——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投。
我冷笑一声,扭头走回大堂,站在正中央的位置,挺身抬头,摆了个剧场演员亮相的身段,举起双手拍了拍,提高了嗓门。
“女士们,先生们——”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集中到我身上。
“今晚的你们十分幸运,因为俄罗斯的国宝,小提琴女神索菲娅·格林卡娃就在我的店里——也许你们希望端一杯色彩艳丽的鸡尾酒,到本店二楼的小型音乐厅内,欣赏一场被神眷顾的加演吗?”
酒吧二层原本是一间阁楼,在重新装修的过程中被我加高了。整个二层楼做了音乐厅级别的隔音降噪;进去之后把门一关,外面即使发生爆炸,里面也听不见任何动静。
索菲娅立即站出来,来到我身侧,十分优雅地昂着下巴转了个圈,向店内的客人们行礼。她高傲地张开双臂:“你们运气可太好了,没品的蠢货们——感恩戴德地听我拉琴吧!”
“索菲娅女士说很高兴为大家演奏。”我保持微笑,扬起手臂示意楼梯的位置,“或许在座各位愿意捧场吗?”
客人们将信将疑——他们也注意到了酒吧外不寻常的动静,但他们还是在我的盛情邀请下,由美丽的索菲娅带领,逐一上楼去了。
“苏枋同学。”我转过身看向苏枋。
苏枋直接断了我的话口:“我和老师待在楼下。”
我平静地望着他:“外面是远比长大成人还要残酷得多的世界,我不希望那些东西过早地染指苏枋同学的生活。”
“可是我总要长大成人的,我不害怕那些,老师——从来都不。”苏枋的眼神很坚定,“我可以保护老师——我可以帮上忙的。”
苏枋仅存的眼睛很漂亮,很耀眼,他的眼神会让人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守住那种可遇不可求的纯粹和热烈。
“噢——好吧,可是,不管你怎么说,都不要待在楼下——”我学着苏枋拖长了调子,“因为老师我也没打算留在下面,索菲娅拉琴不听不是亏了?苏枋同学和我一起上去,好不好?”
这个回答显然超出了苏枋的预计:“咦?可外面那些人——”
我指了指吧台边的叶戈尔:“交给叶戈尔先生一个人收拾就可以啦。他以前是雇佣兵,超级厉害的!”
“……哈?”苏枋难得一见地歪了歪头,缓缓吐出一个表疑惑的音节,一脸难以言喻的奇妙神情,好像觉得我在跟他开不合时宜的玩笑。
我忍不住笑:“苏枋同学还没习惯吗?老师我呢,自身没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地方,但老师认识很多超厉害的人!流氓打架还会呼朋唤友呢,我难不成还会傻到自己去跟他们硬碰硬?”
我挽着苏枋的胳膊,带他上楼。经过吧台时,叶戈尔盯着我,他在等我开口——等我的指令。
我又在心里叹气——我今天真是有叹不完的气。
这群人真是讨人嫌,为什么要来打扰我和苏枋最后相处的时间呢?
我们能坐在一块儿喝茶谈笑的宝贵时间……明明就只剩下今晚了。
我一点都不想听索菲娅拉琴。听琴必须注意力集中,保持安静,那样一来,不就不能跟苏枋闲聊了吗?我就只想和苏枋两个人猫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没什么负担地说说话而已啊——就这么简单的要求,怎么偏有人要来搅和我的兴致呢?
唉,亏我在西口公园广场的时候,还想着别把事做绝——有道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而今无所谓了。
谁还会和你们这群浪费时间、浪费空气、浪费别人的好心情——活着就是由浪费组成的、死了也不会有人哀悼的废物垃圾再相见?
我以后甚至都见不到苏枋了啊,我还要在乎泉井兰那种人干什么呢?
我踩上第一级台阶,面带微笑,用俄语下了指令。
“叶戈尔·格里戈里耶维奇,全部做掉,一个不留。”
K3就是K3国际列车,榆井被打断的话就是中俄列车大劫案
所以K3既是地点,也是事件,还是编号,发生在1993年,年份关联性极强,故而鸟姐不回答年份
至于苏师傅之后有没有再去问榆井K3是什么,这个见仁见智
我个人考虑的是他应该不会问
那个时候强行问了他心里难安因为他知道鸟姐真的很生气,师父也不说,所以这事很敏感,苏师傅有分寸就宁可不问了
鸟姐,,啊——(发出惨叫)
你们懂不懂 唯 有 苏 枋 这四个字的份量,,反正后面就会懂了
鸟姐直接开启溺爱苏师傅模式了,反正就这样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还没到别的时候!
我始终觉得苏师傅这年纪还没到跟鸟姐谈那么大的爱的时候……
如果对象是同龄小女生也就算了,跟鸟姐谈爱……
鸟姐分分钟给你上立场上价值(特别无聊的大人
最可怕的是鸟姐都这个心态了,口风还是死紧,就没说过一个字真话(笑喷
这才是站在迈向成年的阶梯的顶端的人啊苏师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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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2.乡愁是开赴北国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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