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次日便去了太上老君的兜率宫。
丹房内炉火正旺,金角童子见了他,笑嘻嘻地引他去见老君。老君正闭目凝神,操控着芭蕉扇的火候,见哪吒来了,拂尘一甩,一个紫金葫芦便稳稳飞入哪吒手中。
“此丹名为暖阳蕴神丹,性极温和,正合那小狐狸的寒症与元神之损。每日一丸,以无根水送服,切记不可间断,需连服九九八十一日,方可见效。”老君眼中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你这煞气冲天的娃娃,倒是难得有此细心。”
哪吒被说得有些窘迫,道了谢,揣好葫芦,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兜率宫。
他并未直接回天庭,而是转道去了瑶池仙苑,精心挑选了几株灵气充沛的水生仙莲和菖蒲,这才返回绮霞宫。
他将仙植交给流云映月去打理,然后拿着丹药去见涂山灼。
涂山灼正在窗边临帖,云气托着她的手腕,笔锋有些虚浮。见哪吒进来,停了笔,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紫金葫芦上。
“这是老君炼制的暖阳蕴神丹,对你的伤势有益。”哪吒将葫芦放在案上,“需无根水连服八十一日,一日不可断。”
涂山灼看着那葫芦,沉默了片刻。
她自然知道太上老君的丹药何其珍贵,更明白哪吒为此必定付出了不小的人情和代价。
她体内的寒痛,每逢天界寒气加重时确实折磨得让人难以安眠,这丹药无异于雪中送炭。
这具身体是破局的唯一依仗,必须维持足够的状态,才能继续执行这盘大棋。
“有劳元帅费心。”她最终轻声道,没有拒绝这份好意。她示意映月收好丹药,并按吩咐去准备无根水。
从那天起,哪吒每日都会准时出现在绮霞宫,亲眼看着涂山灼服下丹药。
有时他带来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有时只是一束带着露水的仙葩,有时则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她读书或处理些简单的姻缘文书,待到一炷香后,确认药力化开,并无不适,才会起身离开。
起初,涂山灼还有些不自在,但哪吒的举动坦荡而坚持,久而久之,便习惯了这每日短暂的相处。
偶尔也会问起他近日降妖的见闻,哪吒则会挑选些不那么血腥的趣事说与她听,虽言辞简练,但涂山灼能听出他行事确实比以往多了几分谨慎与思量。
八十一日转瞬即逝。
丹药的效果显著,涂山灼的脸色红润了许多,眉宇间因隐痛而时常带着的细微蹙痕也舒展开来。连月老来看她时,都惊喜地发现徒儿的气色与精神远胜从前。
天界的冬日终于降临,虽无大雪纷飞,但云层低垂,仙气中也带上了凛冽的寒意。这日,哪吒例行来看望涂山灼,却见映月站在殿外,面带忧色。
“元帅,仙子今日似乎精神不济,一早起来便说周身寒冷,此刻正在内殿暖阁歇着。”
哪吒心中一紧,快步走入内殿。
暖阁里铺设了暖玉,燃着安神香薰,涂山灼蜷在厚厚的云锦被衾中,脸色苍白,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见到哪吒,想撑起身子,却被哪吒制止了。
“不是已服完丹药了吗?为何还会如此?”哪吒伸手想探她的额头,指尖在触碰到她冰凉的皮肤时顿住了。
他修的是至阳之火,体温本就偏高,此刻更觉涂山灼身上的寒意刺骨。
涂山灼微微偏头,避开他过于灼热的手指,低声道:“丹药很好,只是灵尾本源受损,犹如炉鼎破了个洞,再多的暖意也难以留存。每逢极寒之日,便是如此,习惯了。”
看着她强撑的模样,哪吒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再次翻涌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是愧疚,是怜惜,还有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想要守护什么的冲动。
沉默地在她榻边的绣墩上坐下,运转起体内灵息,将周身散逸的炽热气息稍稍收敛,他静静地坐着,如同一个沉默的火炉。
阁内的温度悄然上升,涂山灼起初有些诧异,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
她抬眼看向哪吒,他侧着脸,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颌线绷得有些紧,似乎在跟什么较劲。
涂山灼没有再说话,重新闭上眼睛。
这具身体的痛苦是她穿越必须承受的代价,但哪吒此刻的守护,却意外地成为了她计划中的变数。
享受着这种温暖而安稳的气息的包裹,连日来因寒冷而积累的疲惫渐渐袭来,竟沉沉睡去了。
听到她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哪吒才微微松了口气。维持着灵息的运转,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她的安眠。窗外是天界的寒冬,而这一方小小的暖阁内,却因一位煞神的悄然守护,暖如春初。
不知过了多久,涂山灼悠悠转醒,发现哪吒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那里,暖意源源不断。她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体内的寒意也退散了不少。
“醒了?”哪吒察觉到动静,转过头看她,声音放得很轻。
“嗯。”涂山灼坐起身,拢了拢衣襟,“多谢。”
哪吒摇摇头,站起身:“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却清晰,“总会找到修复灵尾的办法。”
说完,他便大步离开了。
涂山灼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这百年来,哪吒的补偿和守护,她并非毫无触动。只是那断尾之痛、被囚之辱,如同心底一根最深最硬的刺,并非轻易可以拔除。
这根刺必须成为她伪装的一部分,唯有让所有人都相信她是个受害者,她才能在这天庭牢笼中,继续执棋,扭转哪吒那必死的杀劫。
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她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那坚冰般的心防,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而回到云楼宫的哪吒,则开始更加疯狂地翻阅古籍,甚至不惜动用自己征战四方积累的人脉,向一些隐世的大能、乃至地仙之祖镇元子等尊长打听重塑灵尾,弥补本源的秘法。
他隐隐觉得,他对涂山灼的这份“亏欠”,早已超越了最初的因果,变成了某种他必须完成的执念,或者说……是更深沉的东西。
自那日暖阁守护之后,哪吒与涂山灼之间的关系,似乎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哪吒依旧每日来访,有时带着新寻来的温补灵药,有时只是带来些人间新贡的蜜饯甜食。他不再总是喋喋不休地试图道歉或解释,更多时候,只是安静地陪她坐一会儿,或是推着她的云榻,在绮霞宫附近那片日渐繁茂的仙植园中漫步。
园中的水生仙莲在哪吒以自身灵力细心温养下,竟无视天界寒冬,绽开了清丽的花朵。莲香幽幽,混着菖蒲的清冽气息,为这冷清的角落添了几分生机。
“这株并蒂莲,开得倒是别致。”一日,哪吒指着池中一对相依相偎的莲花说道。
涂山灼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并蒂莲一高一低,花瓣舒展,在清浅的池水中映出双份的倒影。
她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道:“草木无心,不过是顺应天时罢了。”
眼前这赤诚的少年,心底却泛起的涟漪让她偶尔会忘记自己执棋者的身份。
哪吒看着她平静的侧颜,心中有些许失落,他知道,有些冰封,需要比烈焰更持久的温暖才能融化。
然而,天庭从来不是平静之地。
关于中坛元帅与缘佑仙子过往恩怨及如今过从甚密的流言,终究还是悄悄传开了。有说哪吒是被美色所惑,有说涂山灼是忍辱负重意图报复,更有些心思诡谲者,将此与涂山氏和天庭的微妙关系联系起来,揣测着背后的政治意味。
这些风言风语,自然也传到了月老耳中。
他忧心忡忡地来到绮霞宫,屏退左右,对涂山灼道:“灼儿,哪吒那厮……近日频频来访,究竟意欲何为?你莫要因他些许小恩小惠,便忘了当日断尾之痛,天庭水深,切莫再卷入是非之中。”
涂山灼为师父斟上一杯热茶,语气平静:“师父放心,徒儿心中有数。他之所为,不过是求个心安。至于过往,徒儿未曾有一刻敢忘。”她指尖轻轻拂过茶杯边缘,琉璃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只是,困于此地,与他虚与委蛇,总好过四面树敌。更何况。”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涂山灼无法告诉月老,这看似被迫的周旋,正是接近哪吒,获取信任,是破除那一千七百杀劫的关键一步。
月老看着她愈发沉稳的气度,心中既欣慰又酸楚。他知道徒儿聪慧,自有考量,但终究放心不下,叹了口气:“你明白就好。只是那哪吒煞气太重,性子又烈,与他牵扯过深,福祸难料啊。”
送走月老,涂山灼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她岂会不知哪吒的转变背后,藏着天庭多少双窥探的眼睛?
只是,这百年来的点点滴滴,哪吒那份笨拙却执着的弥补,像涓涓细流,不知不觉间,竟在她心墙的裂缝处,滋养出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柔软的苔藓。
一日,哪吒从下界归来,风尘仆仆,眉宇间却带着一丝罕见的兴奋。
他径直来到绮霞宫,挥退侍从,从怀中取出一个用万年温玉雕成的玉盒,里面并非什么光华四射的奇珍,而是一小撮看似普通的、散发着淡淡腥咸气息的湿润土壤。
“这是?”涂山灼疑惑地看向他。
“息壤。”哪吒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光,“我追查一只上古水妖遗族至归墟之畔,险些陷入混沌迷雾,却意外感应到一丝造化生机,循迹而去,竟得了这一小撮。虽不及女娲娘娘当年所用之神效万一,但传说息壤蕴含生生不息之造化之力,或能对你的本源之伤有所助益!”
涂山灼闻言,心中巨震。
息壤!那可是传说中的先天神物,早已绝迹于天地间,竟被他寻得?归墟之畔凶险万分,混沌迷雾更是连大罗金仙都可能迷失其中,他为了这点渺茫的希望,竟敢涉足如此险地?
她看着哪吒因激动而微微发亮的脸庞,看着他袍角尚未干透的归墟水汽,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这息壤或许真能缓解她的痛苦,但更让她震动的是哪吒此举背后的决心。
这超出了她预知的剧本,让她精心布置的棋局,第一次出现了计划外的暖意。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那温润的玉盒。息壤触手温凉,一股磅礴而温和的生机之力缓缓渗入她的指尖,让她灵台为之一清,连那空虚无着的断尾根源处,都似乎传来一丝久违的暖意。
“多谢。”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这两个字。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真切的动容。
哪吒见她收下,脸上顿时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如同赤子般纯粹:“有用就好!我再想办法多寻一些!”
看着他如释重负的笑容,涂山灼忽然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轻声道:“归墟险地,以后莫要再轻易涉足了。”
哪吒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好,我听你的。”
这一刻,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似乎又薄了几分。
未来之路,依旧布满荆棘。
就在哪吒以为事情有所转机之时,一纸来自天帝的谕令,再次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北俱芦洲有上古魔气异动,疑似与当年蚩尤残部有关,命中坛元帅即刻前往查探,若情况属实,务必镇压,以防魔患再生。
军令如山,哪吒不得不即刻动身。
临行前,他来到绮霞宫,将一枚烙印着三昧真火符文的玉符交给涂山灼:“此符含我一道本命真火,若遇紧急情况,捏碎它,我无论身在何方,都会回来。”
他深深看了涂山灼一眼,语气郑重,“我不在时,万事小心。”
涂山灼接过那枚触手温热的玉符,点了点头:“你……也一切当心。”
她握紧玉符,这不仅是护身符,更是她穿书以来最重要的棋子,它连接着哪吒的生死,也关系着她能否成功破除那场毁灭性的杀劫。
哪吒转身,化作一道赤虹,瞬间消失在云端。涂山灼握着那枚玉符,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第一次生出了清晰的担忧。北俱芦洲魔气凶戾,此行吉凶难料。
而这份担忧,似乎已超出了对“邻居”或“债主”的范畴。
天界的风,似乎更冷了。
她将玉符紧紧握在手心,那一点哪吒留下的暖意,成了寒冬中唯一的慰藉。而命运的齿轮,也即将因为这次分别,再次加速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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