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裹尸布,
冰冷、湿硬,死死勒住我摇摇欲坠的身躯。
我挪到天台边缘,鞋底蹭着粗糙的水泥。
下方,沉默的人群缩成模糊的黑色污渍,可我却能感知他们的期许,
至于身后,愤怒的呼喊被风撕碎,毫无意义。
手指冻僵在铁栏杆上,指节蜷缩,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刚出口,就被风卷走。
坠落。
撞击。
头颅触地的瞬间,剧痛轰然炸裂。
视野被喷溅的猩红淹没,
那温热的血,活物般扭动,化作冰冷滑腻的毒蛇,从伤口疯狂涌出,一圈圈死死缠上断裂的脖颈,绞紧。
在意识被剧痛彻底碾碎的最后一刻,哗然而起的欢呼让死寂的校园热闹起来,
一个念头无比清晰的出现在我脑海:
他们说得对,
原来……我们都是一滩烂泥。
*
“咦——?”孩童特有的天真藏在拖长的尾音里,一顶明黄色的雨衣帽下,露出一双水蓝色的大眼睛,
棕色的碎发被雨水打湿,零散几缕黏在饱满红润的脸颊旁,像凝固的焦糖。
这个盒子里面装的,会是小猫吗?
雨衣下摆随着女孩蹲下的动作,沉入浑浊冰冷的积水中,她带着好奇与期待,小心翼翼的掀开角落那个湿透纸箱的盖子——
猩红,刺目。
“啊——!”
尖利的哭喊声骤然炸开,好似碎了寒冰到无数银针,根根狠辣的扎穿我的颅骨,
剧痛撕扯叫意识清醒,我费力撑开沉重的眼皮看去,灰暗,模糊,滂沱大雨为陌生的世界织出密不可分的帘幕。
视野前方,一个圆形的孔洞透进微弱的光,我忍受着眼球干涩如灼烧般的痛意,艰难把视线投向外部的世界,
一道鲜艳的明黄身影正跌跌撞撞后退,然后仓皇逃离远去,最终被阴湿灰暗的雨幕彻底吞没。
我……还活着?
这个念头荒谬到可怕,却深深刺入我麻木的神经,
雨从毫无遮拦的纸箱上方肆意砸落,鞭答在我的身躯上,寒意如蛆附骨。
身上没有一丝气力,此刻的我真真切切地瘫软着,如同一滩被遗弃在角落、正被雨水冲刷稀释的腐臭烂泥。
无人问津,无人在意。
麻木倒灌,粘稠厚重,淤塞住我的肺腑,痛楚试图挤进我左胸膛那本该跳动的位置,却发现触碰到的不过一片狼籍废墟,
那里早已崩裂,坍塌,如同一座被彻底蛀空、乘梁朽断的破败老屋,
冰冷的、黏腻的、散发着铁锈与陈腐湿臭的液体,正从那废墟的裂口处,如同残破屋檐下连绵不绝的脏污雨滴,不断渗出、滴落……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我盍上沉重的眼皮,耳边只剩自己那游丝般、随时会断绝的呼吸。
但,没有关系,
这具躯体的彻底腐朽,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将等待,
等待意识沉入永恒的、冰冷的黑暗,
等待着……最终的宁静。
*
“咪咪?来吃点东西吗咪咪~”
甜腻、熟悉到令人疲惫的声音再一次穿过沉寂,漂浮的思绪如受惊的游鱼,在记忆深渊边缘窜逃,溃散。
……又来了,
沉重的眼皮抬起,费力的挪至那唯一的洞孔,视野慢慢清晰,我看见了一对有璀璨光泽的蓝色水晶。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把一滩恶心的血肉烂泥,当成一只需要怜爱的猫的?
一小块被撕开的、松洁柔软的面包乖乖躺在女孩的手心中央,淡淡的、属于阳光和麦田的清香固执地穿过纸壳飘来,
无视那块面包,眨了一下酸涩的眼睛,我仔细打量起了由孔洞呈现出的景象,
粗糙的掌心上是细密的纹理,垂至手腕处的明黄雨衣,颜色虽亮,边缘却磨损的厉害,
散落在胸前的发丝,干枯毛躁,是营养不良的枯黄。
一个烂好心的穷小鬼,
我闭上眼,不想理会。
“咪咪?”
温热的触感落在我的身躯上,我可以清楚的感知到对方指尖传来的颤意,
恐惧的情绪是会蔓延的,冰冷的颤栗从一点扩散,冻结主我的感知,
我多想缩小自己的身躯,躲进地上细微的缝隙里,
不想有人注意,更不想有人在意。
“太好了!”
强烈的滞空感让我忍不住觉得作呕,厌恶从胃里爬出,带动我的身躯开始抽搐,
落雨在我身上流过,洗走更多的血色,
我颤抖着睁开双眼,一滴血恰好掉落在女孩的脸上,
她仰视看我,清澈的蓝眸里闪烁喜悦的星光,收拢的手臂将距离越拉越近,到最后我甚至可以看清她脸部的绒毛,
“——你还活着!”
但不知道为什么,哪怕是这么近的距离,我也还是看不清她具体的模样,
*
一个月过去了……是一个月吗?
我记不清楚时间,只觉得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没多长但也没多短,
那个女孩还是常来找我,明明我都不怎么搭理她,可她偏偏还能乐此不疲。
“我今天给你带了鱼汤哦~是福利院妈妈自掏腰包给我们加的餐呢,我偷偷剩了一小碗,故事上说猫猫都爱吃鱼,你也会喜欢的对吧?”
当初第一面看到我还会被吓得连哭带爬跑掉的女孩,现在却能胆大到把我抱在怀里,
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我不是猫?
费解的情绪像丝线缠绕我的心脏,视线扫过那碗漂浮了油渍的乳白鱼汤上,我厌烦的合了眼,
我讨厌鱼,尤其讨厌能补眼睛的鱼目。
“还是不喜欢吗?”
郁闷的话语轻轻落下,好似被孩童厌弃丢下的玻璃珠,清脆的掉在地上。
看似脆弱实则坚固的玻璃珠,
里面蜿蜒的蓝色墨痕的玻璃珠,
她把我抱在怀里,没有受任何影响般,开始一如往常,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的事情。
“福利院的妈妈说,有人想要领养我……可我一点也不想离开孤儿院,虽然他们说是领养了就是一家人了……但我总觉得自己会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但有时候……我又会忍不住想,如果真能有一个和我同姓的家人该多好啊……不过,这大概是不可能的吧?毕竟‘黑冢’这个姓,真的很奇怪呢,大家都这么说……”
“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啊……”
她的话语像一片羽毛,风随意一吹,就会轻飘飘的消失,
所以当时的我,大概是没有在意的。
*
今天,没有下雨。
阳光倦怠,它略过这片层叠遮蔽的建筑,只照亮了巷外的世界,
我庆幸于它的偏颇,且打心底里认为自己与其不匹配,毕竟光落在我的身上不会让我觉得温暖,相反的,是灼热与刺目。
清醒后的第三万八千两百一十九秒,黑冢没有来,
丝丝热气腾开,修整后变得像一座正经小屋的纸箱子里,躲了一块会被闷坏的烂肉,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会发臭。
终于又要被厌弃了吗?
思绪上迁,划过海马体,跨越记忆碎片的深度,寻到某处被掩埋的痕迹。
家人的面庞说是再想起,其实却也看不清晰,我只隐约记得妈妈有和我很像的懦弱,而爸爸传给了我暴戾的劣根,
多么可笑的组合,恶性搭配无能,
但我也没有能和过去一般大声讥讽自己的气力,许久未进食后,我即便奇迹般的没有死,整体状态却也差的只能说是一声苟活罢了。
骤然间,城市上空警笛撕裂长空,尖啸混入我耳边持续的嗡鸣,
意识恍惚中,那个熟悉的、爱念叨的声音似乎贴着我的耳根响起。
灰影,庞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沉沉的压下来,
阖眼瞬间,以往的血色被黑暗囫囵吞下。
不安迟缓的自心口上涌,碾转移挪间,扼死了声带,叫我发不出声。
于是我眼睁睁看着那些曾只吝啬露出一角的高楼,如被蛀蚀的朽木般坍塌,
尘灰像肮脏的雪,轰然爆开,满天飞舞。
视线在某一瞬间诡异地清晰,远处,一点海蓝的光在烟尘废墟里明灭,
我好像…看见了我的那颗流着蓝纹的玻璃珠。
玻璃珠,她会碎掉吗?
旧日的记忆翻飞,
一颗缺了角的玻璃珠,悠悠滚至我的脚边停下。
思绪,断了,意识和躯壳仿佛被钝刀生生切开,
而就在这断裂的缝隙里,我清晰地听见了——那具不堪的、厌恶的躯壳中,爆发出强烈的撕心裂肺的哀鸣,
它们像沸腾的气泡,闷在浑浊的水里。
如一缕游魂,我浮升到半空俯瞰下方,见证地上的烂肉开始蠕动,堆积,
血肉模糊中,抽出无数苍白纤细的根须,它们疯狂缠绕,虬结,勾勒。
一个血色的人形,从污浊中站起,
接着苍白的肌理覆上新生的骨骼,乌鸦羽翼似的黑发披散开来,最后——瞳孔慢慢滑出,取代大片瘆人的眼白,
形成一双深潭般的,凝固了无边死寂的黑眸。
*
死亡,对黑冢葵来说并不陌生,几年前,她就曾眼睁睁看着,父母在车祸的烈焰中化为焦骸,
但如今即将到来的死亡,却又是另一个味道。
她死死搂住怀中那个破旧、打满补丁的玩偶,努力想要克制住自己发抖的身躯,
下唇被咬得不见一丝血色,泪水滚烫地涌出眼眶,她慌忙的抬手去擦,生怕它弄脏怀中想要送出去的、最后的一份礼物。
怪兽硕大的眼球如同腐烂的月亮,沉沉压下,透过废墟的缝隙死死的盯牢了她,
黏腻的长舌贪婪吐出,轻易击碎残垣断壁的阻碍,裹挟着腥风直噬而来。
恐惧像冰冷的水银,瞬间灌满眼后的神经,疯狂尖叫着催促她闭眼,
但这一次,她偏不想。
于是,弱小的蝼蚁抬起头,泪水肆意冲刷脏污的脸颊,留下清亮的痕迹,
没有哭喊,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巨大的勇气支撑住她——她要看清,看清这再次夺走她一切的死亡,到底是什么模样。
生与死的间隙里,发丝纷飞,血雾炸开,
一道陌生的身影出现,如同扑向烈火的飞蛾,决绝地挡在了她的身前,
一股极其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雨水打湿落花的朽香、泥土深处的腥涩……
它们混合成一种奇异的潮湿、宁静,却又带有别样的澄澈,
“咪咪……”无法抑制的幻想攫住了她,破碎的音节挤出喉咙,黑冢葵颤抖的猜测着眼前人的身份。
瞬间,比死亡更沉重的情绪碾碎了她的脊柱,她看着少女胸口那处狰狞的贯穿伤,鲜血正汩汩涌出,
一种近乎本能的、小心翼翼的触碰,她的指尖感受到温热粘稠的液体,
下一秒,黑冢葵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以一种不容抗拒、近乎嵌入的力道,死死的抱住身前的躯体。
“为什么……为什么都要选择救我!为什么、为什么啊……”
炽热的泪珠大颗大颗的砸在少女柔软却冰冷的胸膛上,对方苍白的肌肤被粗糙的麻布刮出血丝,铁锈味尝进舌尖,
耳边响起的低语叫黑冢葵的泣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奇怪…好饿……”
她惊愕的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处几乎撕裂了半个胸膛的恐怖伤口,就在刺入对方身体的长舌即将抽离的瞬间,伤口边缘蠕动的肉芽竟如活物般猛地缠了上去,
伴随着微不可察的侵蚀声,怪兽的长舌竟在缠绕中急速溶解、萎缩,被新生的苍白血肉贪婪地吞噬、转化,
不过几个呼吸间,巨大的创口竟已愈合如初,只留下一片光滑得刺眼的苍白肌肤,仿佛刚才的贯穿伤只是一场幻觉。
黑冢葵猛地抬起头,撞入眼帘的,是少女那双眼睛,
深潭般死寂的黑眸,没有痛苦,没有惊愕,甚至没有一丝属于活物的波澜,
空洞,冰冷,映不出丝毫天光,也映不出她此刻惊骇欲绝的脸。
*
在抱着黑冢葵逃跑却接二连三的被怪兽击穿身体后,我看了眼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快要遮不住身体的麻袋,短暂的、近乎凝滞的思考掠过空洞的脑海,
紧接着,等下一次攻击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袭来时,我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与上辈子那具沉重迟缓的躯壳截然不同,这具新生的的身体在主动吸收完怪兽送来的“食物”后,蕴含了难以想象的轻盈与力量,
我的脚尖在断壁上一点,残影般侧滑,风声在耳边呼啸,我甚至能“听”到怪兽因扑空而发出的、混合着疑惑与暴怒的嘶鸣,
轻松躲过怪兽的攻击,遛着这庞然巨物在废墟迷宫中穿梭了几圈,感受着它愈发狂躁却徒劳的冲撞,
手臂收拢,我将怀里因高速移动而有些眩晕的女孩箍得更紧些,双腿骤然发力,几下跳跃,离开了这片区域。
在夕阳熔金般浓稠的余晖下,怪兽庞大的身躯好似被镀上了一层短暂而虚假的辉煌,
我蹲在高耸入云的大厦顶端,安静的看着对正常人来说像是天灾般的怪兽被赶来的第三部队简单的一炮轰死,尸体轰然倒塌,破坏周遭的一切。
“你是咪咪吗?”衣角传来微弱的、固执的拉扯力,黑冢葵的声音闷闷地从我身后传来,
我转过头看向她,她的脸依旧是一团模糊的光影,五官如同浸在晃动的水中,难以辨识,
一个迟来的认知浮上死寂的心湖:这辈子,我可能是个脸盲……
沉默在呼啸的高空风中拉扯,沉重得如同浸了水的棉絮,思考需要耗费我许多额外的气力,思绪在僵硬的脑海里缓慢沉浮,
“我不是猫。”
我艰难吐出的话语听去干涩,像冻裂的河面,带着长久沉默留下的粗粝裂痕,
“而且……”肺叶挤压出最后一丝气息,是认命般的疲惫, “猫不能养人。”
下方代表黑冢葵的灰影剧烈的晃动了一下,象征“眼睛”的区域,亮度在模糊的景象里灼烧般快速攀升,几乎让我产生视网膜被烫伤的错觉。
“你要养我吗?!”
她的声音像一根尖刺,陡然扎破沉闷的空气,裹挟这个一种叫我耳膜发胀的、过于鲜活的震颤,
那片模糊的光晕边缘,晚霞的色彩在剧烈地晕染、燃烧。
养……对方模糊的脸部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清晰,阳光照在那张脸上,叫我分不清是正在落下的夕阳,还是记忆里幼时的余晖,
下颌牵动颈部僵硬的肌肉,我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动作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像断头台的铡刀终于落下,
颈骨在转动时发出细微却清晰的摩擦声,如同生锈的门轴,我的视线重新投向那片燃烧的天际。
巨大的落日正沉沦于钢铁的坟茔,熔金般的光泼洒在无数破碎的镜面上,反射出刺目而冰冷的辉煌,像无数只嘲弄的眼睛,
同样是太阳悬在天边,夕阳与朝阳,在我眼中不过是同一种无意义的循环,
温暖似乎永远是别人的感受,而我……只能感到光线的刺目与落幕的苍凉。
“黑冢雾逝。”
新的名字如同一声叹息,刚从我的唇边逸出,就被高空的风撕碎、卷走,不留一丝痕迹,
我微微侧过头,鸦羽般的长发在身后狂乱飞舞,抽打着冰冷的空气,
远处,城市的骸骨在暮色中加速腐朽,第一颗早现的星辰,如同针尖,刺破了靛青色的天幕,
那点微弱的、冰冷的星光,短暂地落入深潭般死寂的黑眸深处,没有激起一丝涟漪,只留下瞬间被吞噬的、更深的虚无。
“——我的名字。”
“对了…你们这的怪兽都闻起来那么香吗?”
七夕直接放十章好了
本来打算写深沉一点,可是原本那个计划虽然很带感,但前期会很虐,属于把本就精神不正常的妹逼到无路可走的那种,于是放弃之,又转战到救赎类型了……不过番外可能会写那个发展[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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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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