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以某一职业谋生的人,某方面的技能就会一骑绝尘。
林子小姐和丈夫先生砍柴的技术就比她厉害得多,她上山帮忙的一上午功夫,干的活还比不过太阳攀爬树枝那段时间林子小姐的速度。
她喜欢养金鱼,也喜欢捞金鱼。
捞金鱼的速度和技术,这片地方没有谁可以比过她——花枝独有的自信。
倾慕的男人在她身后,她掌控他的手,强迫自己专注眼前的事物,忽略他几乎抱着她的事实。
“首先,要选结实的纸网。”她随意从一把纸网里拿了一个塞到他手中。
越薄的纸网越不容易捞起小鱼,纸网薄厚不一是隐形的规矩,失败次数越多赚的钱越多。同样的,在她面前沮丧的表情也就越多。
她还是不忍心看到那样的表情,一直以来都没有做太薄的网,每一个纸网都是一样的厚度。
萦绕的莲香灼烧耳朵烫得发痛。他的手指纤细有力,与她的粗糙相比更显养尊处优,她用力闭了闭眼。
“然后,慢慢滑下去。”
薄薄纸网沁入水中,平静水面只有金鱼尾巴晃动的潜影。
池子不大,鱼不多,约莫二十条,每条都圆圆润润,晃晃悠悠。
她问他:“童磨大人想要哪条?”
他反问她:“花枝喜欢哪条?”
呼出的气息洒在她耳边,拂过一阵挥之不去的眩晕。
她再次用力闭了闭眼。
“就这条吧。”
行动随着答案追去,她专注盯着整个池子里最小的那条,安安静静追逐它,轻盈的动作没有掀起一丝波澜和涟漪,所有的声音都来自金鱼尾巴掀起的浪花。
专注,认真,安静,耐心。
她为数不多的特性发挥到了极致。
左边,差一点,跑掉,没关系,继续,上面,鱼群,推开兄弟姐妹,碰到眼睛,半个脑袋,一鼓作气......往上一捞!
眼疾手快倒进小碗,白里透红的鱼尾巴拍打了一下水面,像在闹脾气。
宽大衣袖挡在无暇抬手、匆忙闭眼的她面前,淡淡莲香涌入鼻子,她睁眼,抬头与垂眸的他对视,在那双七彩瞳孔中倏然捕获自己的面容。
她笑起来:“捞到了。”
宽袖笼罩的小小空间,他和她的呼吸纠缠不断,很危险的距离,他似乎没有抽身的打算。
他就像一面镜子,眼里的情绪透明干净,映照着她的情绪,学她的样子弯了弯眼睛。
“真厉害。”
想靠在心上人身边,和他再近一点,她忍住这个羞耻的念头,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被心上人托着手臂扶住。
小碗里的金鱼懒懒地吐泡泡。
她看了一会儿,眼里的笑意较满月的月光还要充盈。
遮掩真心的朦胧纱雾在这个平凡的夜晚悄然揭开。
“今晚不用接见吗?”
“偶尔有休息的时候。”
“真是辛苦了。”
“我是来找你的。”
她猛地眨眼,手心的寒凉传来幻觉似的温度。
他拉近本就近在咫尺的距离。
被那双漂亮的七彩眼睛温柔注视,会有被珍视的错觉。
教祖大人是一个温柔的人,她第一次见他,这个观念就在心底扎根。
“好几天没见你,我很担心。”
“担心你出事,就来找你了。”
平日总是平缓温和、偶尔会兴奋高昂的声音第一次低沉下来,往她的心上重重碾去,耳边不断响起嗡嗡的声音。
高大身躯笼罩的身体如同被碧叶覆盖的小鸟,扇动翅膀想飞出去,脚踝却缠绕着密密麻麻的藤蔓。
缠绕、包裹、窒息。
——喜欢
她望着他的眼睛里,一定写着这样明晃晃的字。
喜欢和他接触,喜欢和他说话。
柔软的白橡色头发拂过她脆弱的脖颈,冰凉指尖抚摸她滚烫的脸颊,好心驱散她的燥热。
这样做没有用,她迷迷糊糊地想,遵循心的意愿,往他冰冷而温暖的身上靠去。
他接住了她的身体,接住了她的混沌与清醒。
心脏跳动的声音很大,很吵。推开周遭所有的喧嚣,灵魂降落的地方旷然而幽静。
每一声震颤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她喜欢他。
心声。
骗不了人。
春夏交替、莲花盛开、繁衍生息,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万物落尽万物生,生命轮回周而复始,转世与来生并非今生之延续。
她从未见过两条同样的金鱼。
在她短暂且仅此一次的一生里,能与他相遇,能和他在一起,即使只是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她也已经心满意足、不胜感激。
他是高坐莲台的神之子,她是他的信徒。贫瘠的生命突然有了颜色,是比世间最绚丽的霓虹还要漂亮的颜色。
埋在他肩膀的脸小猫一样轻蹭,干净的眼睛望向那抹虹霞。
他问她:“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吗?”
她不好意思将林子小姐的猜测告知他,于是换了一种说法。
“有点忙。”
他温柔道:“真好呢,花枝的生活要好起来了。”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悬挂在高处的漂亮和服,浓密的眼睫上下飞舞。
“嗯,要好起来了。”她牵住他衣袖的一角,“大人要去哪里?”
“见到你没事,我差不多也就回去了。”
她打算提前收摊,即使现在远远不到收摊的时候。
少赚一点无所谓,她想和他一起走。
林子小姐看热闹还没有回来,虽然不知道该不该介绍教祖大人与林子小姐认识,但是什么都不说就走绝对万万不行。
东西很少,三两下就收拾好,答应孩子们明天一定待久一点,她送了他们两条胖胖的金鱼。
孩子们高兴回到父母身边,她抱着木盆准备起身,却被突然不知道哪里冲过来的人狠狠撞了一下。
水浪腾空的声音宛如一把斧头猛地劈落,窒息的手瞬间攥紧喉咙。
前方的教祖大人闻声回首,几乎看不清的速度接住了木盆,同时揽住了她。
她急忙抚摸受到惊吓的小金鱼,每一条的脊背都被她温柔地摸了一遍。胡乱游窜的小金鱼逐渐安静,她松了口气,有些不高兴地望向那个撞她的人。
是一个女人。坐在地上披头散发,脸上都是炭灰,颊边挂着干涸的泪痕,冲刷后的肌肤白净细腻,虽然一塌糊涂,但是隐约能看出来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女人穿着她攒一年的钱也买不起的奢华小袖,袖口和腰间的花纹繁复精细,她曾在十里八乡最大一家卖衣服的店铺里看到过。
哪家大小姐跑出来了,她并不关心。
她只在意一点:这个漂亮的女人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教祖大人发怔。
看了一眼身旁的他,他眼里对那个女人涌出了兴趣。
但是他没有说话。
女人先开口:“你是谁?”
女人就这样坐在地上,甚至忘了起身,在他想伸手扶女人的前一刻,一直沉默不说话的她先他一步将女人拉起。
她帮女人拍了拍衣服,弹掉沾上的泥巴。
女人看了她一眼,继续盯着面前的男人,“你是谁?”
他露出标志性的微笑,握着扇子微微俯身:“童磨,晚上好。”
女人嘴里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始终没有挪开的视线一直黏在他的脸上,花枝心里突然有些不太舒服。
是什么感觉?她不知道。酸酸的,涨涨的。
如同女人一直注视着他一样,她也一直注视着女人的脸。
比她大一点,也比她漂亮得多。
“花枝!”林子小姐焦急地喊她,“你在做什么?”
她骤然清醒,复杂的情绪很快从眼里散开,下意识往林子小姐的方向走去,可是脚底似乎扎在了地上,她只是微微动了一下,依旧站在原地。
林子小姐快步走来,警惕的眼神不断在他与她之间来回,视线下移看到她抱着的木盆,里面依旧摇摇晃晃躺着好几条胖胖的金鱼,细长眉毛竖起,瞪她一眼。
“这位,童磨先生。”林子小姐方才听见了他的话,面容温和,“您是花枝的朋友吧,我是林子,花枝的家人。”
她局促地站在林子小姐和童磨大人中间,如果可以,她想把自己缩到地里。
她的后背被轻轻拍了拍,冰凉的手在安抚她。
“啊,是的,晚上好,碰巧遇到花枝,生意很不错呢。”
他温柔回应,脸上是她熟悉的、无害的、包容的、面对信徒常常挂上的笑容。
没有人见到这个笑容不会放下戒备,无论是否是他的信徒。
可惜林子小姐眼神柔软了一下,便立刻被棱角包围,几乎强硬地拽过她与人告别。
她一直在回头,视线扫到地上碎掉的小碗,试图挣扎,惹来林子小姐压低嗓音的训斥,失落地眨眨眼,安安静静跟在林子小姐身后。
她舍不得向她温柔招手、目送她离开的童磨大人。
似乎在说——
明天见。
她原本想和他一起回极乐教的。
即使要多走一段路回家,和他在一起,什么都不说也很安心。
林子小姐不理解她这样的心情。
“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吗?”
她紧张了一下,又马上镇静下来。
林子小姐不知道童磨大人的身份。
下意识想撒谎,但是被林子小姐严厉注视着,又不敢撒谎了。
她保持沉默。
这幅样子在林子小姐看来十分气人,她敲她的脑袋。
“真是个笨女孩,你居然为了一个男人骗我。”
听着很不舒服,心里闷闷的,她摇晃着林子小姐的手。
她小声说,“童磨先生是好人。”
林子小姐反问她:“好在哪里?”
她垂下脑袋。
“很温柔地看我,很耐心听我说话,懂的东西很多,很厉害。”
林子小姐皱眉道:“这些算什么?”
她垂眸:“我喜欢。”
年长者直言:“可是我觉得他并不喜欢你。”
她好像被刺伤的小动物,肩膀缩了一下。
“你看见他的眼神了吗?他看你,看我,看那个女人,眼神都是一样的。”
她的眼前又浮现了女人那张漂亮的脸。
“那不是喜欢,至少不会变成爱。”
林子小姐劝她:“我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我不认为你和他相处下去是件好事。”
“我喜欢他。”
林子小姐生气:“为什么这么执拗!”
她窝在林子小姐怀里,埋头。
闷闷的声音挤出来。
“就是喜欢,喜欢童磨先生,喜欢他。”
肩膀被打了一下,她把自己蜷成一团躺在林子小姐腿上,只给家人留了一个后脑勺。
“你头发怎么了?”
林子小姐这才发现她的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
咬牙忍住怒火,她拿来剪刀给她一下下修理,还是气不过扇了她一巴掌,轻轻拍在她柔软的脸上。
林子小姐认认真真修理一头干草似的头发,寂静的房间只有咔嚓咔嚓的轻响,齐腰的长发整整齐齐披散在肩膀。
好像睡着了,林子小姐没有叫醒她,看了一眼床上安睡的婴儿,打算就这个不太舒服的姿势做一些缝补工作,拿过丈夫破旧的衣服,顺着裂口处缝合,夏天男人经常打赤膊,但是家里女人多,不穿衣服还是不合适。
她还想着给花枝凑点钱买一套新衣服,照现在这个打鱼晒网的进度,攒到夏天过去也买不上一件漂亮的小袖,她知道花枝一直想要那套蓝色的、绣着金鱼纹路的和服。
这个点丈夫也该回来了,要给他准备吃的。
点燃炉火的时候,她听见怀里轻飘飘的声音。
“您当初和先生在一起,也没有像现在这样。”
林子小姐看了她一眼,往火炉里添了根柴叶。
“我们的困难是穷,不是爱,怎么能够相提并论?”
花枝盯着跳跃的火苗出神。
“我喜欢他就够了。”
“他今后喜欢上了别人,你不会难过吗?”
她干涩的眼睛盯着跳了数不清几下的火苗。
她的脸被粗糙、宽厚的手掌抚摸,她闭上眼蹭了蹭温热的掌心。
她对他的喜欢,还没有到爱的地步。
“你会受伤的。”
身上不知道哪里突然疼了一下。
她不打算再想这些事,可她没有办法不去想另一件在意得不行的事。
“那个女人是谁?”她忍不住问。
林子小姐恢复往常冷淡的神情:“一个艺伎。”
“逃出来的。”林子小姐补充。
花枝没有再问,窝在温暖的烛火旁,枕着柔软的家人入睡。
第二天一早她认认真真在家里挑了两条最漂亮、最健康的小金鱼,盛在家里最干净的碗里,小心翼翼跑到极乐教,推开那扇久违的大门。
熟悉的莲花池折射五颜六色的霞光,回廊积了薄薄一层灰,洒扫的人依旧偷懒。
她将小金鱼放进莲花池,胖胖的身体冲向盛开的八瓣莲,嗖一下就看不见了。
莲花悄然开放,她没能见证绽开的瞬间,可是也没有直到枯萎才赶来,无论如何都不算晚。
她其实想和他一起看。
她的爱好没有他那么多,不识字看不懂书,不会跳舞,他却很喜欢,偶尔难得开心时他伸手邀请她,她只能僵硬跟随他的动作。
一定很难看,她真的很无趣。
莲花池倒映出她的脸,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好看,仿佛这辈子就跟美丽无缘。
隐隐觉得不是这样的,可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没关系,这都不是值得沮丧的事。
她抬眼的刹那,看到了从屋内走到廊下的人影,立刻起身追去,朦胧山岚笼罩的视线骤然清晰的瞬间,她的脚步猛地停下。
相谈甚欢的人听到动静,朝思暮想的男人扬声唤她:“花枝,过来。”
他揽着僵硬的她,对身前衣着华丽,美丽妩媚的女人微笑。
“这位小姐是新来的信徒,就是昨晚那位哦。”
洗去所有尘灰、如一块展露光华的美玉的女人骄矜颔首,发簪垂落的银珠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幽静的莲花池传来摇尾巴的声音。
“我叫小鲤,请多关照......花枝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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