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阳手中酒杯落下，酒浆泼地。
林黛玉手中团扇停了。
史湘云张口欲言，却被曹雪阳一声长笑截断……笑声穿林破月，惊起宿鸟数只。
“我杀过她。第二十五次轮回，我亲手送她上路。与其让她落在那些腌臜人手里，不如由我动手。至少，她死时，我抱着她。”
【宿主！她在胡说什么？】系统在林黛玉脑中炸开，【轮回？杀人？剧情崩了！快跑！】
林黛玉未应声，只看着曹雪阳。
灯会时谈笑自若的天策女将，喝了酒，此刻衣襟散乱，眼神迷乱，唇角却含笑。
“雪阳姐姐醉了。”史湘云伸手去夺酒坛。
曹雪阳甩袖一推，踉跄站起：“醉？我巴不得醉死！醉了就不用记马嵬坡的血，不用记她咽气前那双眼，不用记……”
她忽地转身，看着林黛玉。
“你们二人，是变数。”
湘云一怔，正要发问。
曹雪阳却似未见，只看着黛玉，声音涩然：“一百零三次了。”
她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又斟满一杯，仰头饮尽，发出苦笑。
“马嵬坡那场大祸，我亲历了一百零三回。每一回，我都想换个结局。”
“我试过偷梁换柱，也试过提前远遁。我买通过禁军，也动过弑君的念头……都失败了。”
她身子一软，重又坐回那石凳上，肩头塌了下去。
“然后，我就又回到三载之前，从头来过。看她自华清池汤泉里起身，看她为我一人舞霓裳羽衣，看她对我笑……再看她死。”
湘云听得心惊，忍不住掩住了口：“你的意思是，你被困在了这……世界里，出不去了？”
“正是。”曹雪阳抬头望向那轮清冷的月亮，“直到，我遇见了你们。”
【姑娘！这可乱了套了！】那系统在黛玉脑中尖叫，【这游戏里的人物，不该有这般自己是否活在一个游戏里的思量！】
‘噤声。’黛玉心下冷冷回应，面上却风平水静，只缓缓开口：“所以，那位贵妃娘娘……”
“玉环。”曹雪阳却摇头，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忽地轻了，柔了，“她爱听我唤她玉环。”
月光洒在她半边脸上，那神情，让黛玉心中微微一动。
她认得那样的眼神，那是望向心上人才有的，万般珍重，千般怜惜。
“她可知晓？”黛玉问，“这轮回之事。”
“她不知。每一回，她都干干净净，什么也不知。”
曹雪阳又灌下一口酒，酒水沿着嘴角滑落，洇湿了前襟。
“只有我记得。看着她一次次对我倾心，一次次说那些体己话，再一次次在我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湘云捏紧了手中的绢子：“那为何这一回，就有了不同？”
“因为你们。”曹雪阳眼中燃起一簇火苗，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你们不属此间世界，对不对？我能察觉。自你们踏入天策府那天起，周遭的一切都变了。风改了方向，云换了形状，就连我府里养熟的战马，都躁动不安。”
黛玉与湘云对视一眼，略略了然。
“若我们确是……变数，”黛玉字斟句酌，“将军想让我们做什么？”
话音未落，曹雪阳忽地推开石凳，直直跪了下去。
堂堂大唐天策府的女将军，此刻双膝落地，竟像个走投无路的孩子。
“救她。求你们，救救她。”
“快起来！”湘云慌了手脚，忙上前去扶，“将军这是做什么！有话好生说！”
“我都试过了。”曹雪阳伏在地上，声音闷在尘土里，听起来字字泣血。
“刀剑没用，权谋也没用。可你们不同，你们是这方天地之外的人，或许……或许能砸开这个该死的笼子。”
【姑娘，此事凶险万分。】那系统又聒噪起来。
【这桩马嵬坡旧事乃是天地运转的关隘，若强行扭转，只怕这整个世界都要崩塌。】
‘塌了便塌了。’黛玉心中回得淡漠，‘比起一个人在无尽的绝望里熬着，这方天地便是塌了，又何妨？’
【啊这，是“我一哭，全世界陪我流泪”的节奏吗？】
【行吧，反正对你们二人来说，只不过是个游戏。】
“林姐姐。”湘云忽然开口，语气郑重，“我们帮她。”
黛玉挑眉，看向她：“云妹妹向来不喜多管闲事。”
“这哪里是旁人的闲事。”湘云看着曹雪阳。
“若有朝一日，我也遭此大难，眼睁睁瞧着……瞧着心里那个人反复死去，只怕比她还疯魔。”
黛玉心头一跳。
【姑娘！姑娘！你这心跳得厉害！此脉象是……】
‘再饶舌，便撕了你的嘴！’
黛玉伸手，轻轻覆在湘云扶着曹雪阳的手上。
“马嵬坡之变，还有几日？”黛玉问曹雪阳。
“七日。”曹雪阳抬起头，眼里复又聚起光，“安禄山的兵马已经……”
“等等。”黛玉打断她，“你说每次都是三年一轮回？”
“不错。”
“那你可记得所有细处？每一人的站位、每一句应对、每一个时辰？”
“倒背如流。”曹雪阳惨然一笑，“到了第五十回，我连哪个兵丁何时打哈欠都一清二楚。”
黛玉与湘云又对视一眼。
“这便是我们的好处了。”湘云精神一振，“咱们什么都知道，他们倒像睁眼瞎！”
“可难处也在这里。”黛玉蹙眉，“若咱们贸然动手，改了这桩事，焉知不会引出更糟的祸事？譬如，救下了贵妃，反倒害了更多人的性命？”
“我不管。这方天地于我，不过一座永世的囚牢。若能救她，便是毁了这天地又何妨？”
月光映着曹雪阳的脸，那表情近乎癫狂。
湘云打了个冷战：“你这般想，她可晓得？”
“她自然不晓得。”曹雪阳忽然笑了，“在她眼里，我不过是个忠心护主的将军。她哪里知道，我爱慕她。”
“为何不说？”黛玉问。
“说了又如何？”曹雪阳摇头，“她是贵妃，我是臣。即便没有马嵬坡，我们之间也断无可能……”
她话未说完，在场的人却都懂了。
院中一时安静得紧，只闻风过，簌簌作响。
“我倒有一问。”黛玉忽然开口，“你既历经百次，为何不试一试……不去救她？”
曹雪阳霍然抬头。
“我的意思是，”黛玉不避不让，继续说，“或许这轮回的关窍，不在救人，而在放手？”
“那是什么意思？让我眼睁睁看她去死，自己苟活于世？”
“不是。”黛玉直视曹雪阳的双眼，“我是说，症结或许不在救与不救，而在……你为何要救。”
曹雪阳愣住了。
“你说你爱她，可你爱的究竟是她这个人，还是你心里头那个不会变的影子？百余次轮回，你瞧着她说着一样的话，做着一样的事，她于你，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么？”
“我……”曹雪阳颓然坐倒，双手抱头，埋进膝里，“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了……”
“林姐姐！”湘云不赞同地看她，“你这话太伤人了！”
“我只说实话。”黛玉神色依旧，“真心要救人，总得先把自己的心看明白。”
【宿主，检测到曹雪阳心神将溃。】
‘我知道。’
黛玉走到曹雪阳跟前，蹲下身子：“你答我，倘若这次事成了，你救下她，然后呢？”
曹雪阳抬头，眼里一片茫然：“然后？”
“对，然后。轮回破了，日子往下过，你们如何自处？继续做你们的贵妃与将军？还是就此远走高飞？或者……”
“我没想过。”曹雪阳喃喃自语，“我只想救她，只要她活着……”
“这便是病根了。”黛玉站起身，“你困在了‘救她’这道执念里，却从不曾想过‘往后’。或许，这才是轮回破不开的缘故。”
湘云若有所思：“林姐姐的意思是，要破此局，不单要改事，更要改……心？”
“正是此理。”黛玉回头看她，轻轻一笑。
湘云的脸颊又泛红了。
【检测到史湘云好感度加十。】
‘你再多嘴，我便禁你一月。’
那声音立刻消失了。
曹雪阳的手攥紧黛玉的罗袖，捏着那那轻软的料子。
“林姑娘，你教我。”
黛玉垂眼看那只手，并不挣脱。“将军想救人，可知那人想不想被救？”
曹雪阳一怔。
黛玉又说：“明日将军引我们入宫，只说是新来的伶人，求见贵妃一面。”
【啧啧啧，宿主你在大观园里，被说像戏子都生气气，如今入了这游戏，倒主动要扮做伶人了？游戏精神着实拉满了！奴家甚喜悦之！I like！】
“什么？”曹雪阳松开手，“此举太过冒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黛玉整了整衣袖，“将军的身份不妥，我们两个外人，倒便宜行事。”
湘云在一旁听着，眼睛睁大了些。“林姐姐还通音律？”
黛玉只说：“略知皮毛。”
【系统：宿主，您谦虚了。您前世的琴技在人才济济的江南苏州府也是数得着的。】
曹雪阳仍旧犹豫。“见了面，又能如何？”
黛玉望向远处夜空。“将军只想着马嵬坡一人之命。可知这一人之命，系着整个大唐的国祚？”
曹雪阳心头巨震。她百次轮回，只求一人。
黛玉笑了。“既要逆天改命，何妨搅个天翻地覆？”
绝美脸上那笑意，在月色下看来，竟有点冷冷妖气。
湘云先是呆住，随即眼放异彩。“说得好！索性闹个大的，才不枉来这一遭！”
【那是，反正这里是剑三，对于你二位而言是一个游戏，可以独挡重来。】
曹雪阳看着眼前的两个女孩。一个清艳绝伦，一个娇憨明媚。她们说的话，却比沙场上的刀枪更豪气干云。
她头一次觉得，这无尽的死局，或许真有了转机。
“好。”曹雪阳深吸口气，“我带你们去。”
“将军放心。”黛玉起身，拂去裙摆上的尘土，“我们是来解围的，不是来添乱的。”
【宿主，您当真已有万全之策？】系统有些不安。
黛玉心中回它：‘船到桥头自然直。’
【……您真是艺高人胆大。】
黛玉又想起一事，问曹雪阳：“你说轮回三年。这三年，从何处算起？”
曹雪阳冷峻的面容柔和下来。“是我初见她的那日。”
“华清池？”
她摇头，眼中浮现一层暖意。“不是华清池。是长安城外的一片桃花林。那时她还未入宫，在林中采撷花枝。我刚从沙场下来，满身血污，惊了她的马。”
曹雪阳没有再说下去。
沙场归来的带伤将军，桃花林里的烂漫女子。这画面，已胜过千言万语。
湘云叹道：“真是好一段佳话。”
黛玉接道：“可惜收场太凄凉。”
“所以才要改。”曹雪阳站起身，眼中的斗志又燃起，“这一次，绝不重蹈覆辙。”
她又向二人道了谢便转身回屋。
湘云望着那背影，轻声问黛玉：“林姐姐，我们当真能成么？”
黛玉不答，反问：“若是云妹妹你，陷在这般境地，当如何？”
“我会像她一样。试一百次，一千次，也要去救。”
“明知是空？”
“正因是空，才更要填满它。”湘云看着黛玉的眼睛，“世上总有些人和事，值得我们赌上所有的一切。”
两人在月下对视，四周静得，只听见风拂过树叶。
【警告！宿主心跳速率再度攀升！】
黛玉移开视线，看向别处。“夜深了，回去歇息罢。明日还要面见贵妃娘娘。”
“嗯。”湘云也觉得面上有些发热，“林姐姐方才说的计策，究竟是什么？”
“还未想好。”黛玉答得坦然。
湘云愣住。“啊？那你方才说得那般胸有成竹？”
“兵不厌诈。”黛玉回眸一笑，眯眯眼，“让旁人信你有计，有时比真有计策更管用。”
她顿了顿补充道：“况且我心下总是觉得，曹将军身在局中，或许没有察觉到，贵妃并不一定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湘云又气又笑。“林姐姐如今，越发像个小狐狸了。”
“跟某个憨直的小老虎学的。”黛玉意有所指。
“谁是小老虎！”湘云不依，伸手去挠她。
两人笑着闹着，往住处走去。
二人的影子，起初一前一后，走着走着，便挨在了一处，再难分彼此。
【系统：宿主，剧情关键节点将至。马嵬坡若变，此方天地恐将重构。】
黛玉心中淡然：‘不过是镜花水月，碎了再拼便是。’
【可一旦崩塌，您与史湘云或将永困于此。】
黛玉的脚步停了。
湘云回头看她。“怎么了？”
“没事。”黛玉摇头，继续往前走。
“只是在想，若真有出不去的那一日，有云妹妹在，倒也不算最坏的光景。”
湘云怔了怔，随即笑靥如花。“林姐姐也会说好听话了？真是难得。”
“随你怎么想。”
两人的笑语声，散在夜风里。
远处，曹雪阳立在窗前，桌上摊着一幅画。画中一位丰腴美人，端的是云鬓花颜，巧笑倩兮。
她伸手，轻轻抚过画上人的眉眼。
“玉环，”她低语，“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死。”
月亮隐入乌云，庭院不见了光亮。
风起了，吹动檐下的铁铃铛，叮当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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