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夕，潇湘馆内月色与竹影，摇摇晃晃，乱了人心。
二人对坐，你一杯，我一盏，不知不觉，壶中酒已去了大半。漏壶里的刻度，悄然走过半个时辰。溶溶月光，穿过窗格，铺开一片白。
酒意，为黛玉的脸颊染上两团胭脂薄晕。那素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孤傲，此刻被暖意融化了些许，反倒透出几分动人心魄的妩媚。
她斜签着身子，倚着一方引枕，玉手支颐，另一手却闲闲地拨弄着那只小巧的酒盅。
“云儿，” 她开口，声音被酒润得有些慵懒，“可知我今夜独独邀你过来，是为了什么？”
湘云心头一震，那声“云儿”亲昵又温存，唤得她整个人轻飘飘的。
她试探着问：“不是……为了庆贺那场赌约？”
黛玉轻轻摇头，眼波流转，光华迷离。“那不过是其一罢了。”
她顿一顿，指尖在杯沿上绕圈，似在掂量着心事，又似在斟酌字句。
“近来……近来总觉得有些话，只想同你说。偏偏千头万绪，又不知该从哪一头说起。”
咚、咚、咚。湘云听见自己的心，一下下重重撞在胸口。
就在这意乱情迷，将说未说的关头，湘云脑中忽地响起一个声音，那声音油腔滑调，活像个专在背后说人闲话的小丫鬟：
【叮！恭喜姑娘绑定“月老掉线，我来助攻”系统机巧！本系统专为天下有情人牵线搭桥，敢问姑娘，是否即刻开启新手入门之礼？】
“什么劳什子东西？！”湘云失声惊呼，险些将手中的杯盏掷了出去。
黛玉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骇了一跳，关切看过来：“云儿，怎么了？”
“没、没什么……”湘云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暗自腹诽：什么劳什子系统？定是我酒喝多了，冲撞了哪路神仙，竟生出这般幻听来？
【姑娘不必惊慌，奴家可是货真价实的存在。瞧眼下这时辰，这气氛，正是关键时刻！奴家斗胆进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您瞧瞧，对面那位仙女主儿都快把心掏出来了，您还愣着作甚？】
湘云简直匪夷所思。
她暗暗伸手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疼！真真切切的疼！竟不是南柯一梦！
黛玉见她神色变幻，愈发关怀：“可是酒吃得急了，伤了身子？要紫鹃沏些醒酒的茶来么？”
“不用，不用。”湘云连忙摇手，“就是……就是忽然想起一桩趣事，走了神。”
【什么趣事？姑娘您在做什么？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您还在这儿打马虎眼？奴家瞧您不是装傻，是真傻！】
湘云在心里咆哮：你懂什么！此等心意，岂是能轻易揣度的？万一是我会错了意，林姐姐不过是拿我当寻常姐妹，我这般唐突，日后还如何相见？
【系统勘测结果：对方倾心值已达八分五厘！潇湘馆气息暧昧，几近沸腾！姑娘啊，你们这叫两情相悦，只隔着一层窗户纸，偏谁也不捅破，真真急死旁观的！】
八分五厘？湘云被这闻所未闻的说法惊住了。此话当真？
她抬眼，悄悄向黛玉望去，直直地，正撞进那双饱含春水、脉脉含情的眼眸里。四目相触，恍若惊鸿照影，两人皆是一慌，各自仓皇地垂下眼睛。
“那个……林姐姐方才，是想同我说什么话？”湘云压下心头的狂跳，鼓足了平生的勇气问。
“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觉得，觉得你这些日子……”
【快呀！此时不说，更待何时！就说“我也觉得林姐姐这些日子，越发出落得好，风姿绰约，动人心弦”！快说！】
那声音在脑中鼓噪不休，吵得湘云头痛欲裂。
她心一横，嘴一张，话已脱口而出：“我也觉得林姐姐这些日子，越发出落得风姿绰约，动人心弦！”
话音甫落，潇湘馆内霎时万籁俱寂，唯有窗外风拂翠竹的飒飒声。
用风姿绰跃来形容尚未出阁的小姐，着实是奇怪。
黛玉怔住了。她手中的酒盅微微一倾，险些滑落。一片红霞，从她绝美的脸颊，一点一点蔓延至耳根。
“你……你说什么？”黛玉的声音轻颤。
湘云这才惊觉自己究竟说了何等惊世骇俗的话，直恨不得当场觅个地缝钻进去。
【做得好！漂亮！就要这股劲儿！乘胜追击，一鼓作气！】
湘云在心中怒吼：闭嘴！都怪你这小蹄子多嘴！
她只得硬着头皮，语无伦次地补救：“我、我的意思是……是说，林姐姐在园子里倒拔垂杨柳，那身手……真真……真真是英姿飒爽，不同凡响……”
【姑娘您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英姿飒爽？那是用来夸赞闺阁小姐的词吗？您这是夸人还是损人呢？】
黛玉似乎被“英姿飒爽”这四个字彻底逗乐了，竟“噗嗤”一声笑出来，“傻云儿，你这是拿我比那戏文里的花木兰，还是当那水浒传中的鲁智深了？”
这笑声，反倒让紧绷的气氛松快了许多。湘云也跟着傻笑起来：“是我……是我嘴笨，肚子里墨水太少……反正，反正就是……就是好看！”
【“就是好看”？姑娘，您这言语也太贫乏了些！对面那位可是咏絮之才，您好歹也该吟诗一首，方能匹配啊！】
湘云被这声音一激，又兼着酒意上头，豪气顿生。她猛地一拍桌案：“好！既如此，我便献丑，作诗一首！”
黛玉眼中的笑意更浓了：“好呀。今夜月色正好，你我便以这天上的月亮为题，何如？”
湘云走到窗边。她仰头望着那轮皓月，只觉胸中丘壑顿开，诗情勃发，当即朗声吟道：
“皎皎天上月，清辉入我堂。
举杯邀仙子，对影成三双。
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何当执素手，共赏……”
吟到此处，她忽然顿住，下面的词句竟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了。
【共赏什么？快接“共赏月下妆”！】
“共赏月下妆！”湘云接出了最后一句。
此言一出，她自己先悔了。这都作的什么浑话！忒也轻浮，忒也露骨！
黛玉闻言，非但不恼，那积郁于胸的闷气反倒散了，笑意从眼底漾开。她竟扶着窗，笑得肩头轻耸，身姿摇摇，如春风拂柳。
“好一个‘共赏月下妆’！我的好云儿，这话听着耳熟，倒不知是跟哪位风月场上的才子学来的句子，如今竟晓得拿这话来消遣我了？”
湘云一张面皮，此刻烧得能滴下血来。她心里又急又悔，恨不能立时三刻将脑中那喋喋不休的什劳子“系统机巧”揪出来，撕个粉碎。只得连连摇手，舌头也打了结：“不是的，不是的！我原说的是……是说……”
“是说什么？”黛玉却收了笑，敛了神色，婷婷站直。她莲步轻移，一步，又一步，直直朝着湘云而来。
潇湘馆的静夜，唯闻竹影筛月，衣袂窸窣。
二人之间，不过一呼一吸之遥。
月色自窗外倾泻进来，黛玉那双眸子，此刻亮得惊人，两湾秋水，流光暗转，竟比这窗外的月色更要清亮几分。她微微仰首，迎上湘云的视线，唇角弯起。
【告白！就在此刻！此时！此地！休再延宕！】
湘云只觉心口处突突乱跳，鼻端尽是她身上那股子墨香、药香与女儿香揉在一处的清气，直往人心里钻。一时脑中混沌，千言万语都成了浆糊，哪里还吐得出半个字。
“我……我说的是……”
正此万分紧急之时，忽闻门外帘栊一响，传来紫鹃的声音，清清脆脆，隔着帘子：“姑娘，老太太那边打发人来说了，恐姑娘们明日一早要请安，不得贪玩，嘱咐早些歇息呢。”
这一声，似兜头一盆凉水，浇得二人神思一清，各自退了一步。
黛玉轻嗽一声，面上又恢复了素日的清冷矜持：“罢了，时辰确乎不早，云妹妹也该回去了。”
【不成！宿主岂可功败垂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湘云胸中一横，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竟开口唤道：“林姐姐，我……”
“嗯？”黛玉回首，那清亮的眼波里，分明有一星半点的期许。
【说“我心悦你”！就这四个字！快些！】
“我……我明儿再来寻姐姐说话！”湘云的漂亮小脸蛋脸涨得通红，终是泄了气。
黛玉眸光略黯了黯，复又如常，只淡淡应道：“也好。夜里路滑，仔细脚下。”
湘云如蒙大赦，转身落荒而逃，脚步杂乱，倒有几分狼狈。
【宿主！你这懦夫！煮熟的鸳鸯也能让你放飞了去！我平生未见有比你更怯懦之人！】
“你懂什么！”湘云一面疾走，一面在心中回嘴，“这儿女情长之事，自然要徐徐图之，方得其中滋味！”
【徐徐图之？你二人这般眉来眼去，几时了？再徐徐，只怕黄花菜也凉透了！】
湘云不再理会它，只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遥遥望向那潇湘馆。
月光之下，翠竹掩映的窗前，那一道清秀的身影还立在那里，似乎也正凝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二人的视线，在沉沉夜色里轻轻一碰，又各自慌乱移开。
今夜的月亮，委实是圆。
湘云心里叹。
可惜，那句话终究是闷在了肚子里。
【无妨，有本机巧在，明日自有明日的机缘！】
湘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愿如此罢。”
她却不知，那潇湘馆内，黛玉兀自对着那轮皓月出神。
“共赏月下妆……云儿，好个云儿，你可知，我为等你这句话，已等了多少个这样月圆之夜……”
紫鹃捧了安神茶进来，见自家姑娘倚窗望月，眉间心上，皆是愁绪，不由得低声一叹：“姑娘，史大姑娘她……”
“她很好。”黛玉截断了紫鹃的话，唇角却悄然翘起，“就是……有些笨。”
笨得叫人心生欢喜。
月华如练，静静洒遍这大观园的亭台楼阁。
此夜，注定有人辗转，有人无眠。
黛玉转过身，从书案上取过一卷《离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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