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到四岁便知自己不受人待见的出身。
佛堂中的长明灯堆叠,影影绰绰,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永世不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度化亡人。从封家到京郊的寺庙并不遥远,这仿佛是居处并不繁华的最大妙用,而封选良时常跟着母亲到寺中。
那一间寺庙不甚大,但来来往往也有些太太夫人。观这孩子幼小,眉目算清秀,又乖巧地坐在廊下等人——有年轻的媳妇丫头生出嬉闹的心,拿了香囊果子逗他,却被家中长辈扯回去。
“你可知他是谁家的?”
这一句仿佛是在说多么了不起的事,但高昂的下巴,搭垂到眼睛上的眉,伸过来的手缩回去,空气中只残余着香囊里静心平气的药草气。
封选良于是知道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甚至他原本应当为此感到羞愧。
可怎么会?他的舅舅是大理寺卿,他的父亲是母亲口中的将军。一年年的长明灯引路,母亲从没说过父亲的不是,她只叫封选良不要‘偏信偏听’。
可封家没有父亲,一门两代同样的姓氏。假使真的问心无愧,又为什么要把那个名字抹杀?又为什么叫佛前只有灯烛,却没有一个堂堂正正的牌位。
封家的院落春夏秋冬,母亲院子里的睡莲开了又败。没人给他解惑,‘降将之子’的耻笑先一步碧树长春。可母亲不说,封选良就不问,他以为母亲总会告诉他,早晚会告诉他——也许是她认为时机已到,甚至可能是父亲回来......
直到封选良五岁的时候,他终于在佛前供奉一个刻印名姓的牌位。
两盏长明灯摆在一起,舅舅牵着他的手,叫他不要议论,不要追问。于是封选良真的不再追问,甚至想也不想,只被寺中香火呛出眼泪,擦掉,再点香,扫院子,日复一日中长到九岁。
瑟瑟一阵风起,茂盛几个季节的树上,又叶子落了地。
封选良的手还撑在陆家的墙壁上,刚才自己跌跤的几个又恢复方才的神气。他们已然换了衣裳,膝上泥土不见,又重鼓声势,打定主意要叫封选良瞧个漂亮。
‘你受了委屈,凭什么不能提?’
鬼使神差的,那些聒噪的声音听不进去,反倒是已经溜走的句子又拐脚回到耳朵里。
“我从未得罪过你们,你们做什么要跟我过不去?”
“跟你过不去?”为首的一个抱臂,哼哼笑上两声,看去颇为义愤填膺:“我们可不是跟你过不去——你父亲辜负皇恩,做了他国降将,你如今还好端端在此已经是皇恩浩荡......”
这话当是他从长辈那里学舌,这会打个磕绊,又气道:“你,你怎么好意思若无其事,还出现在陆府宴上!”
封选良从未在这件事上回过嘴——
封理从封选良记事起就是冷直的脾气,管教有余,亲近不足。封选良甚至说不出舅舅如何看待他——是外甥,还是姐姐的儿子。封选良自己在心中想过,也许舅舅同样为他的出身感到耻辱,或许不多,足够让他把封选良留在府中抚养——而只凭这一点,封选良就不会问舅舅要求更多。
而陆府?
封选良在他们那里没有客人的优待,念不好书一样要挨陆大公子的脑瓜崩——他不愿他们因为自己的事为难。
他从没跟舅舅告过状,也没跟陆伯伯诉过委屈。
封选良又走神了,对面几人便不大满意。他们顶期待封选良恼羞成怒,这样就有理由再告他一笔。又或者愧恨交加,痛哭流涕也算解气。可是现如今,他们说了一通‘讨贼缴文’,对面那个却神色游离,视他们如无物,好像这‘正义之士’才是找茬的‘祸星’。
“你——”
一根手指头伸过来,封选良躲开,后撤一步,在那人下一句将要开口之前,抢声道:“你也说我站在这里是皇恩浩荡,既然看不惯我,就去宫里告御状——求皇上下旨,把我这样的降将之子秋后问斩,正好能赶上这一季。”
“你......”封选良给了反应,对面几个却愣住。封选良不会回嘴还手,这几乎是他们中间众所周知的秘密。嘲讽事实不算什么大事,他们多多提点,还能叫封选良别重走他父亲的老路。
这是他们的好意!
几张脸呆在原地,封选良看着,想着方才隔着墙的话,心中陡然生出些心虚的勇气——这不是舅舅的事,也不是封府的事,这是他自己的事,是他自己的委屈。
“不敢是吧,你们也知道自己不占理。从前不过是倚仗一点声势,自诩正直,给自己找个活靶子!”封选良越说越快,脚步慢慢后撤,最后一句话出口,不等那几个回神就一溜烟跑到几米开外。
“他要跑!”那几个被封选良的回嘴说得一愣愣,没来得及恼羞成怒,见封选良跑了,又自觉占据上风。只是他们几个你托我拽,追着封选良的脚后尘,不多时就连个影子都不见。
“跑哪去了?”
陆府是几代官宦,宅邸不可谓不大。而今府中虽未分家,但这边还是较别处荒僻。
尤其今日府中宴请,男丁女眷并大小仆人多在宴会处,这边就更是无人。
“咱们回去吧......”其中一个露了怯,期期艾艾道:“这边到底是陆府上,万一冲撞了谁——”
“他敢往这边跑,咱们就不行?等找到他,指定叫他瞧个厉害!”为首那个后知后觉生出恼意,平日只见封选良作锯嘴葫芦,这会被他一口气镇住,自然是下了他的面子。可他自己左右观看,各处院门紧闭,莫说没见着人影,连大点的鸟声都没听闻。
这几人围作一团,嘀嘀咕咕去哪边院里寻人。一个胖黑的点先作活靶子,一把弹弓瞄准,顺着看去,碧绿叶子后面坠着一片青衣。
只是那树太高,颜色又隐蔽,这几个也不知道他们要‘讨伐’的人正在他们头顶。
就这一次,只给自己出出气。这棵树茂盛,枝干也横到那边院子里——封选良给自己想好后路,又把手里的那颗果子捏松软。
啪!
“哎呦!”
赤红的汁水炸开,此时衣裳还单薄些,轻易便晕染开手掌样的大小,染在衣服上很不像样子。
“怎么回事?!”
“肯定是封选良!”被砸的那个捂着脑袋,扭头就要探寻果子的来处,却不妨又被打了手臂:“在那边!”
“不对,是那边!”
“是这边!”
几个人八个方向,封选良在他们头顶上看着,弹弓还拿在手上。那一颗颗熟透落地的小果子好像有什么东西托起来,越过墙头,借着巧劲多染几身衣裳。
怎么回事......
封选良先打第一个,他顶想留在这里继续观赏。可她还打算溜进旁边院子里,提前回到宴会中,也叫他们吃吃有口难言的苦头——于是只好把弹弓挂在更高的树枝上,自己避着底下,悄悄往旁边挪......
“哎呦啊!!”
底下忽然一声,封选良下意识回头看情况,那一根树枝经历太久风霜,在脚下发出咔吱一声闷响。封选良暗叫不好,当下心一横,伸手撑过断木,越过院墙,预备直接跳到地上。
一阵风掀动他的衣裳。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很慢,耳后‘哎呦哎呦’的声音不断。封选良落在地上,身上连片草叶子都不沾。他愣愣看着那树,那节断木已经看不见。
“还不快走?”那个墙后的声音又响起来,封选良被吓一跳,下意识紧走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看。
“还看?还不走?”
“这就走,这就走——”封选良只敢拿气音回一句,沿着自己一开始想好的路往宴上赶。只是他心底有个飘飘呼呼的声音放大,震得他连自己的脚步都听不见。
是神仙?
这季节有一样好处,那便是熟透的果子足够多。黛玉听得封选良走远,眼见雪雁还洒得高兴,一时也觉得解气些。
在跟封选良相熟的人家都这样,私底下指不定怎么跋扈呢。想到这,再看看那几个到底只是身上狼狈些,暗道算他们走远。
这会也是意外,先前陆文双醒来,挽着黛玉要带她去逛逛看看。谁知半路发觉有东西忘带,便请黛玉暂且等候,她自个带着丫鬟回去取来。黛玉在封选良跑走时便记得这边,不必留神细听,那几人的吵嚷也没有遮掩。封选良在树上却是意料之外,那会不仅是黛玉,连雪雁这样的呆性子,都忍不住感慨一句——‘怎么爬那么高’。
爬得高,自然也怕跌。黛玉在雪雁丢果子的时候还留心树上,见封选良要摔,感觉趁着一股灵气把他引下来。
一报一还,也算了却他前面指路的人情债。
黛玉这般想着,估摸着封选良已经回去。遂示意雪雁停手,两个人又悄悄回去等待陆三小姐。
“我来吃了,我来迟了——”陆文双在几个呼吸之后赶来,她身边的丫鬟看去有些责怪。陆文双伸手给黛玉看她的镯子,一迭声笑道:“我还当是那会歇着取下来忘记戴,和时雨一并去那屋里找寻半天。只当丢了,回来找你,却在路上又看见。”
她说着,呼出一口气,又关切道:“林妹妹,劳累你就等。冷不冷?累不累?我还是领你回去坐坐、歇歇?”
黛玉今日参宴交际,这会又动用灵力,自个疲乏,对陆文双的话更是客随主便。且她也想回去看看后续,当下便由陆文双挽上手臂,两人又一并回了宴上。
这一趟说来长,细究却也不过几柱香。黛玉归席,方与王熙凤低语几句,却听到外面又有吵嚷。
“怎么回事?”
陆二夫人面上依旧是和煦的笑,只是目光水一般波及几位夫人。
“这......”那回禀的小丫头先有些犹豫,见太太悄悄示意,便也不怎得遮掩:“太太,是几位公子说封公子又动手,拿果子将他们砸得很不像样子。”
“有这等事?”陆二夫人起身,那几位公子的母亲也起身,只是面上颇挂不住笑。陆二夫人却没理会,她似纯然焦急,只问道:“当真是封公子?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几位公子都说是。”小丫头低着头,坐上夫人看不清,旁边黛玉却瞧见她的嘴已然咧起,难为声音还平静:“说就是刚才,身上的果子肉都还没干呢。”
“那就奇怪了。”陆文双忽然慢悠悠插嘴:“我方才找镯子,正见着封公子回宴上——细说来已经过去许久——难道是在宴上砸的果子?”
“回姑娘,不是。”小丫头依旧恭敬:“几位公子都说,是在西院那边。”
“那边素来无人,他们怎么到西院去?”陆文双纳罕一句,又道:“那里却有果树,倒难为封公子两手挥得四拳——”
“你这妮子,我平素太宠你。”陆二夫人责备一句,又跟那几位夫人道:“小孩子家家,不明事理。西院向来关着,封公子在我陆府客居几日,也晓得此事,只是不知几位哥儿怎的到了那里......”
她说到此,对面几人的面上就不大好看。无人的院子,一方单打独斗,另一方却扎堆,明眼人都知晓是怎么回事。但这般事不能放在明面,私底下,封选良是降将之子。但明面上,不管封理究竟是什么态度,旁人再怎样也要顾及大理寺卿的面子。
陆二夫人却不管这个,她无知无觉叹一口气,又道:“只可怜我们三姑娘,好容易见着热闹,却......唉。”
封选良如何先不说,开罪陆府实在得不偿失。几位夫人听得儿子只是身上狼狈,当即便道:“夫人怎的这样惋叹,想来便是我家小子不晓事,在府上浑闹惯了,在这边也不知规矩。”
“哪里便这样重?不过是小孩子玩闹。”
“是小孩子玩闹。”
几盏酒水又碰在一起,王熙凤看了场好戏,这会仍拎着唇角,却不知旁边的黛玉也听得专心。
盘碗更迭,杯盏相撞,台上的戏班子声势热闹,又有小丫头来禀告,说老夫人觉得身上好些,自说也要来凑凑热闹。陆二夫人闻言,更是高兴,当即去迎老夫人过来,身边小辈自然跟随。
黛玉还记得红梅的事,晓得老夫人脾性,这会随着众人出去迎陆府的老太君,私心还想着如何跟老夫人说明。
只是出去时,老夫人左右却各有一个男丁——一个是陆府的小公子,另一个便是封选良。
黛玉悄悄看一眼,观他面色,想来是对着今日结局很满意。
“我是半路做了程咬金,只盼着我这老婆子没扫了你们的兴。”老夫人面色且红润,一双眼睛也有光。她一溜看过去,落在面生的荣国府诸人身上。随和笑语,自有熙凤爽直的性子惹得开怀。
“好丫头,怨不得你们老祖宗喜欢得紧。”陆老夫人面上仍带着笑纹,她仔细看过一圈,笑道:“听说这会你们姑奶奶家的姑娘也到了,只不知是哪个灵秀的姑娘?”
“老夫人。”黛玉意外得了点名,这会也不拘谨。依照礼节致礼问候,又得老太太多夸奖几句。
“好了,你二人是功成身退,我是要进去听我的戏。”陆老夫人依次拍拍两个孩子的肩膀,示意他们只管自己玩去。
一众人拥着老夫人回去,陆小公子仰着脸,显然为着今天的事很解气。
“选良哥,咱们走吧。”
“走。”封选良点点头,脚步倒退,脸仍朝着那边院子。
——那位林姑娘的声音好熟悉
“选良哥,你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封选良下意识答一句,身子转过去,眼睛还后移。
——看着也是个顶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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