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冰梅纹瓷杯,半边晨阳顺着窗砍进封家的书房,在杯沿抹了一圈金。只这金纹圈得不够圆满,中间留下黑隙,被一只手拢抓住,便也随之削去最后一点痕迹。
封理拿着杯子喝一口水,自然而然地避开杯沿那处缺损,半冷的凉茶一路顺进心底。
封选良动一下,看去想去拿茶壶,却又被舅舅一眼止息。
“你近来上山上得勤。”
眼见着外甥没吭声,封理也不气。他又喝一口茶,压下嗓子里挥之不去的干涩。
“你不愿到学塾,我便请了先生在家教你。可你这会又是做什么?通读佛经,望着到寺里出家去?”
“先生留下的课业,我尽是带了去。”
“我知道。”封理皱眉,又强压着展平。
封选良自觉晓得舅舅嘱咐的本意——那了尘寺里不止僧人,现今又多了林家的姑娘在住。只一应事都在寿康公主眼皮子底下,倒也没人敢念叨皇家的体面与威仪。
可舅舅说不准就是为此担心,他从前就不喜欢封选良和寿康公主亲近。
眼睛望着桌子一角,封选良应一声,却没说好还是不好。
封理有心管束,但他镇日忙碌,尤其封选良严格来说没犯什么错误。
而封选良惯来听舅舅的嘱咐,他自个与教书先生商定,只将每日课业稍许提前。那赵姓先生晓得这学生行事沉稳,也乐得为自己留下些研磨学问的时间。
如今天亮得早些,但推说出去也不过是人生渐起的开端。封选良四五岁便会自己骑马,而封府本就在主城外缘。
这会的风还舒坦,不似冬日刺骨,也不像夏日闷热。凉滋滋得像一捧水瓢来,合着春日的花草叶香,沿街的吆喝一起在脸上被吹干。
守门的士兵也习惯这大理寺卿家的公子来取,多年的兵卒甚至敢拍着胸脯说自己也是看着这封公子长起来。
白鬃马,灰花皮。这一匹烈马对封选良很驯服,马儿的母亲也是封选良母亲的宝驹。
细说来,这件事还是寿康公主告诉他的——
“吁——”
马蹄溅起扬尘,后腿上被露水浸湿。往上走的山路得了马儿的兴致,各处吃一吃,嚼一嚼,不时垫着蹄子跑几步——但不必封选良怎样,他自个从不偏离去了尘寺的路径。
山间林低,骑在马上就更容易叫露水沾湿。封选良进到寺中,里面的和尚正在早课,他看到其中正有寿康公主与林姑娘的背影。
封选良没进去。
寿康公主也许累了,她这样的年纪,又叫心事磋磨许多年,早也该颐养天年去。可林姑娘偎得很近,公主的半边重量得了倚靠,看去却能安心念诵佛经。
耳边传来‘哒哒哒’的声音,封选良扭头,正看见那红毛狐狸蹲在廊下,一双眼睛眯得紧,狐狸脸上透出的尽是不怀好意的笑。
若是从前,封选良不会觉得动物竟有这般情智。可他眼见着这妖怪化人身,再见狐狸,便觉得哪儿哪儿都是设计。
这狐狸也是封选良忽然起早贪黑往寺中来的原因——
不着痕迹地摸摸口袋里的道符,封选良面上依旧没流露什么异样神情。
“去,去,别在这里,省得叫人把你赶出去。”他轻声说着,作出不叫狐狸搅扰早课的架势。
阮啸川可不知道这小子心里是什么主意,她只记得封选良前面望着黛玉屋角,这会又盯着大殿看得专心。阮啸川在妖怪中算得年轻,但再年轻也比这几个多几册春秋的阅历。自觉抓住此人把柄,狐狸更眯着眼,翘着尾巴绕到封选良脚边去。
只是封选良伸手,她又跳到旁边去。抖擞的皮毛窜出精神,直接把封选良的一举一动当戏剧。
——这妖怪是拿他当戏耍来了?
封选良心中小怒一下,可他并没急着亮出符纸,只等着自己看清妖怪的目的再作主意。
不知是好是歹,也不知道林姑娘知不知情。假使这狐狸竟是个好生灵,他莽撞着伤了,岂不是诬赖了好心?
若是林姑娘知情,自以为好意下手,也只是多叫人家伤心。
可这话又问不出去。
封选良直起腰,看去似不耐烦再跟狐狸瞎混。可看客也不晓得他心里的愁云,眼睛随着殿内烛火,一跳一跳,忍不住就跳到林姑娘的背影。
总不能寻着机会,过去问:“林姑娘,你知不知道这狐狸是妖精?她是不是要吃你?”
若这狐狸是歹,被他戳破,恼羞成怒,几张道符也护住所有人。
而若狐狸是好......
封选良低下头,看去竟有些忸怩。
若是林姑娘晓得他私自打探,还求了道家符纸,不知会不会对他生出恼意。
最后一声木鱼敲定,僧人们或是留在大殿继续,或是去忙其他修行。寿康公主由黛玉扶着站起,一时眼晕,只见一个红点跳来跳去。
“那是个——”她定一定神,最后才看清。一手拍拍黛玉,笑道:“你那小狐狸这就舍不得你。”
黛玉抿着嘴笑,寿康公主只当阮啸川是寻常动物,黛玉却明白这狐狸是怎样性情。这会跟到大殿之外上蹿下跳,想来是有的什么激起她贪玩好看乐子的本性。
心中好奇,黛玉仍搀扶着公主出去。只是甫一踏出大殿,阮啸川这般欢脱的原因便清晰。
封选良背对着诸人,不时点头,另一位师父正跟他说着什么。
寿康公主仍觉疲累,黛玉便也预备先送公主去歇息。只是一行人走到院门,不期然回头,却见到封选良定定盯着这里。
似没料到黛玉忽然扭头,封选良怔一怔,远远拱手,朝她行一个礼。
黛玉却不觉得封选良有什么坏心,反倒是恨不得窜到她身上来的狐狸正发出‘嗤嗤’的揶揄笑意。但阮啸川实在是如她自个所说——一把子力气——这会贪吃许多鸡鸭,只扒住腿都叫人轻易走不开。
无奈瞧上一眼,无声中许诺喝酒吃肉的零花钱。阮啸川晓得黛玉没领会自己的意思,但得了好处,便也不再吭气,安心跟着一并回去。
反倒是黛玉见着狐狸安静,又忍不住回头,即使这会已经看不到院里。
封选良在她们消失在门口的一刻便收了声音,与寺庙的师父道过谢,他只道要去看看自己的马匹。嘴上说着,人已经渐渐坠在后面。封选良视力极好,这般距离,也能看到那个红影子在林姑娘旁边跳来跳去。
上午的山林最是热闹时辰,只是耳边还压着喘气。封选良无奈地朝福宁看一眼,嘴巴开合几次,到底没好意思说叫他找个地方躺着歇歇去。
福宁是近几年才到他身边的,跟不管公子跑马,只勉强能爬九百九十九的石阶。他得了娘的耳提面命,一心要做个诚实护卫,却没想到他家公子每日武事异于旁人。
谁家公子早起晚睡,跑马爬山,还没落下课业给老爷挑剔的时机?
但是,但是——他是真的吃不住!
呜呼哀哉,旁边的哀怨几乎凝为实体。封选良的眼睛还盯着前面,试图从相处中找到些蛛丝马迹。可他嘴上也没闲着,摆摆手道:“你现今不也很有进益?从前还要我等,现在不也只坠后我一步的距离?我那天还听李婶子夸你,说现在能多抬几趟水——”
“我哪儿是这个意思。”福宁仰天长叹:“公子,您要是醉心武义,干脆就叫老爷请个武师傅来家里。再不济,再不济你到陆府上,陆二爷不叫好几次——”
“这话以后不要说。”封选良回头看他一眼:“人家是好心,但我哪里能理所当然伸手去?”
福宁不说话了,他看着公子慢悠悠走在小路。想说这不叫公子省些力气,但低头看一眼自己打颤的腿肚子,暗道还不知是谁得补力气。
封选良对了尘寺是封府以外的第二熟悉,见福宁实在疲惫,也不想他跟着自己白受累。拿护两匹马作借口,好歹叫福宁歇着去。福宁也知道他家公子对了尘寺熟悉,更知道公子对马儿的上心。因此对封选良的用意不疑有他,领命而去,心中也高兴能松快松快。
前方一行人没了身影,封选良也不着急。他对这一带山况林间都熟悉,自然晓得能观察情形又不扰人的去处。加紧步子往前去,还没走完这一径,却又听得身后有声音。
“选良?”
仆婢环绕,正中间的正是陆文双。她见到封选良却很高兴,远远笑道:“这是要下山去?”
封家从来待封选良亲切,里面的公子姑娘也如他自己的兄弟姊妹。因此封选良见到陆文双,肩膀松下,只有礼回道:“不是,我到林中去。”
“到林中去?这会要积云,待会看着恐怕要下雨。”陆文双说着,又念叨:“莫要走远,云积了就回来,戴上驱虫的香包,带着伞,带着......”
“三姐姐......”封选良有些尴尬,陆文双也回神自己说许多。不好意思笑一笑,她只催促:“那你快去,我这会也要见好友去。”
封选良知道陆文双说的好友便是林姑娘,当下侧身,叫她们一行人先过去。
眼见着陆府的人走远,他便不再耽搁,转身朝另一边的林中走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