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瞧什么呢?”
雪雁落地,白雁又化作女孩身。她见黛玉朝后侧头,顺着目光看去,只望见一块招牌在黄昏中愈发黯淡下去。
“我刚刚看见——”黛玉刚说一句,前面却传来阮啸川的警讯。于是二人不再耽搁,紧忙朝着赵家主院的房顶过去。
是巧合?方才确实也见到封府的门匾。可封公子怎么自己在街上,没见着马儿,也没见着他身边那个福宁?
心中些许疑惑飘摇,黛玉却来不及细思。阮啸川找到了那夫人所在的卧房,悄悄掀开一片瓦砖,一双眼睛就对着瞧进去。
顶上洞开一片瓦,下面便如炖久的汤羹,‘嗞’得一声,什么料材都冒出来。
这一片孔洞先圈出一架屏风的顶,从前见惯好画面,这会上面雕的荷花莲蓬却稀罕。顺着红褐的枝茎朝内看,眼神一溜烟见着铺遍猩红软毡,只是软毡顶上生出一段叶芽般的嫩黄来。
“夫人,这可是给你撑腰来的——”
嫩黄的裙摆微动,只在猩红软毡上绽出涟漪样的花边。黛玉离得更近一些,见着一个四十上下的嬷嬷站在铜镜前。
嬷嬷两手都没停歇,一根一根退下髻上的长簪。只是她口中言语更快,噼里啪啦,浑似秋雨打窗台,只是这会没人安享夜间悠闲。
“那没心肝的......爷听了一句多的话没有,直叫他收拾铺盖。”这嬷嬷许是夫人的陪嫁,受流言蜚语折磨许久,这会言语中满是畅快:“早该是这样,当初就不该叫这种烂嘴子的事再从第二人嘴里说出来——唉......姑爷也是难办,他家从前不趁个洒扫,哪里知道这口舌的厉害——”
“嬷嬷,你也顾应我许多年。这桩桩件件事情见惯,难道高门大户里的舌头就一准严?”林夫人的脸叫嬷嬷挡住,听声音却也如衣衫一般。轻柔婉转,慢悠悠似闲时拨弄琴弦。
叮——
又进来的小丫头碰着瓶盏,陪嫁嬷嬷欲斥骂,却被林夫人按下手面。
“不妨事,不过是个物件。过来吧,那边还未点灯,瞧着就暗。”
“夫人。”新进来的丫头年纪更小,打头顶看去,只见着一个圆润毛绒的黑团晃起来。她挨在林夫人身边,支吾一下,却道:“爷儿今日还歇在书房,叫夫人早些歇息。”
“嗯......”火苗跳动一刹,林夫人应一声:“你去吩咐小厨房,叫晚上的时候......再备些好克化的汤饭......”
“是。”小丫头应一声,挪着步子退出来。只是临到门口顿一顿,又返身把另一侧的灯烛也点燃。
金澄澄的光映照,却仍只添明一半,或明或暗都够不到铜镜前,反将那嫩芽黄的衣裙衬得灰暗些。
嬷嬷不说话了,她已经卸下整副钗环。拿着篦子一点点梳着,跳动的烛火火苗对着镜子反出三个光点。
“一梳到底心意诚,二梳到底两白首,三梳到底......”嬷嬷嘟囔着,手依旧按在她家小姐的肩头。
“好妈妈,这话你念过许多遍,回回都顺,也该心安。”镜子前的人影显露出来——细弯眉,柳叶眼,悬胆鼻下点一方红唇天然。嬷嬷细细摸摸她的脸,林四姑娘又笑:“现今我也倦怠,想着早早歇歇。妈妈你还是到你房里好好睡,只留小丫头在外间守夜。”
嬷嬷也不愿叫心头上的姑娘多伤心,收敛篦子钗环,照顾她更换衣衫,这才扭身向外。
“我夜里睡得浅,还是叫她们动静小些,没事不要进来,也不必查夜。”
阮啸川还念叨林夫人的好容貌,黛玉留神听最后一句,却紧着抓住题眼。
这般说来,林四姐姐是早知晓自己身上的异端?
只是不知道是遭了蒙骗,还是早有商议?
心中思索,黛玉朝那洞口挨得更近。林夫人微微晃动一下手臂,屏住呼吸,细听前后人生。
过了一会,她肩颈微松。外间的丫头见内室吹灯,自个便歇下,不知里面的夫人仍站在铜镜处。
猩红的地毯作了紫色,原软绒的样子,这会却似生出爪牙,在夜色下蠢蠢欲动。镜子里,林夫人的身影渐渐散碎,继而浮现出一只空洞洞的骷髅面容。
那骷髅伸展出两只细瘦胳膊,咔嚓咔嚓作响,仔细避开桌上妆匣。骷髅落地无声,自己又扭回身去,那袖子擦镜面,仿佛怕自己会给这栖身之处刮出不美妙的伤口。
骷髅黑洞洞的眼窝衬得夜色也亮堂,林夫人望去却没有一丝恐惧。那骷髅歪着头侧听,脑袋慢慢转向房顶的空洞。
黛玉心中一紧,阮啸川却对这差事轻车熟路。一伸手拢出障眼法决,那眼窝在那一处停顿许久,到底慢慢扭回去。
只是心中留下疑影,骷髅挨近林夫人身边,他们都对话再听不清。
洗笔,调色。骷髅胳膊细瘦,一举一动却全然是大师风采。桌上未铺纸,但单笔勾勒,半空中便有一副美人皮应召而出。
骷髅左看右看,又比对林夫人的面容。自己满意笑一阵,尽是疙疙瘩瘩的响动。
眨眼功夫,骷髅留在房中作林夫人安睡,林夫人却一袭清风出了赵府。她身上依旧是那身牙黄的衣裙,只是在夜色中却苍白如素。
黛玉跟雪雁与阮啸川使个眼色,留阮啸川在此盯着,自己与雪雁便追着林夫人过去。
阳界阴界,这一块区域都数不上繁荣。黛玉和雪雁走在房檐上,看着街巷上的影子悠悠朝前走。身姿纤弱,看去却对这魂灵样态很满足。
“姑娘......”雪雁在黛玉耳边轻声道:“那屋里不还有个画皮鬼么?怎么林夫人的肉身也做魂灵了?”
“说不准是不是魂灵。”黛玉压低声音,林夫人的身下无影,但那骷髅是自备画皮,林夫人的肉身又怎么......
热闹的鬼市和这边隔一二街巷,远远的,黛玉还能听到瑞景班的唱戏声。林夫人似乎也听得,她应着调子走,看去竟比在屋里时还轻快些。
夜色顶破屋角,月亮当空补一块膏药。只是两块布料颜色差别大,又不晓得说话,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调和好。黛玉循着林夫人的步子朝前望,心中猜测她的去向莫不是母家府上?
陆文双是极信任这个姐姐,她与黛玉说起时,更是再三做保是一等一的文静谦和。这会见林夫人心思沉重,黛玉沉吟片刻,却带着雪雁落到地上。
林夫人听得这声响动,身子却猛一瑟缩。她疑心自己撞上歹鬼,战战兢兢回头,却见着身后是两个姑娘。心中松一口气,眉眼弯起,林夫人和气笑道:“你俩是哪方府上,竟这样巧,和我一道?”
“林姐姐好。”黛玉见礼,雪雁慢半拍,见着姑娘动作,也紧忙跟上。
“你认得我?”林夫人望着黛玉,不知怎的,直觉是面善,更深的印象却一点也浮不在心上。她微微侧一下下巴,只还礼一声姑娘。
“夜深露重,姐姐不是此间人,为何孤身走在街上?”
“我回家坐坐。”林夫人却也没掩藏,她笑一笑,又道:“你们两个小姑娘,不也自个在街上?”
“林府离这儿,可还有好远的距离,你要受累了。”黛玉垂下眼睛,最外层的月白纱衣拢住半段月光,叫这姑娘看去也如水一样。
林夫人看着,心中莫名松散,又或者作了魂灵,自觉人人不识,说起话来竟没什么提防。
“多谢姑娘,我这一路走许多次——到家中坐半个时辰,然后再折返,刚好到清晨起身。”
“你想家......”
“别处我也不识得,不如回家去,还能看看太太。”林夫人说着,目光却不禁朝着唱戏声传来的方向望:“那边到了夜里,原来竟这样热闹么?”
“你想去看看么?”黛玉窥见她眸底的光,心中一动,正要再说,却听到林夫人轻飘飘一句‘想’。
她跟雪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最后,黛玉叫林夫人跟她过来,面上又有点小姑娘家的气恼。
“你平日可不能这样轻信别人,万一遇着坏人可怎么好?”
“你是坏人?”林夫人轻声笑。
“若是我存了歹意,你可怎么脱险呢?”黛玉见着林夫人,心中不知怎么竟想起荣国府的迎春。那个惯来少言的姐姐......自上回去荣国府里又有几月没见,也不知她现今怎样?
衣衫随风飘荡,黛玉又听着林夫人轻轻飘飘的笑。
“你们可不是坏人。”黛玉扭头,只见着林夫人努努嘴,示意她去看雪雁腰上:“你身后那丫头的城隍令牌掉出来了,这会都没掩上。”
黛玉扭头去看,雪雁手忙脚乱。但这样一件插曲兴许是好事,否则林夫人也不会这样快敞开心怀。她伸出手去,将城隍令牌的绳带系劳,又按着方才的痕迹将令牌掩盖上。
“两位大人是出来微服私访?”
她不扯谎,黛玉便不愿假话掩藏。只是心中思量一刻,黛玉道:“实不相瞒,我是受人所托,来瞧瞧你身上的异样——她担心你遭了妖鬼祸患,这才找我帮忙。”
林夫人心中闪过几个名字,正要问起,却听得另一侧传来几声异响。她扭转头去,先看到那仍披着画皮的骷髅,又看见半边燃起的道符。
“不要!”
烧灼一半的符纸硬生生扭转,阮啸川经验足,这会撒开手去,那持符之人却躲不开。
他被一翻返力推去四五米,整个人自房顶坠下,跳到另一边的阮啸川来不及回头,暗叫不好。
又一阵风起,吹开夜间残云。封选良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竟完好无损坐在地上——
就和那天在陆府一样......
他看看自己被符纸留下些烧灼痕迹的手掌,抬起眼睛,正与黛玉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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