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条街的小孩子应当都聚拢过来,有怯怯地捂着眼,又有特意抻长脖子朝内看。耍杂技的正演到‘上刀山’,白茫茫的粉一喷,高垒的架子上好像都下起火焰。
“唉唷——”
紫鹃、雪雁凑在车子的同一边,望着赏着,不时发出啧啧赞叹。黛玉在她俩身后,瞧着不叫阮啸川道尾巴露出来。
她是不晓得阮啸川怎样说动雪雁,没得争吵,倒真把这上荣国府去的名额分出来。只这样也好,雪雁从来不爱往荣国府去,阮啸川乐得凑趣,两边都满意些。黛玉心里想着,车子紧跟着朝前。
扮鬼相的赤脚站在刀刃上,张牙舞爪,从左边跳跃到右边。涂了白底的脚掌抬起,伸手一抹,一点红色都不见。
紫鹃直扭着头,到真切往不见了才转回来:“真骇人,那么一排凛光闪闪,只看着都叫人害怕。”
“说不准是脚上贴了厚底,那白玩意是遮掩。”阮啸川也意犹未尽。
“我看着不像,他方才把脚那样弯,可没见着脚底下贴什么厚底儿。”
车厢摇摇晃晃,车厢里的人也在人声中颠荡。然这车子像在外裹了糖,拉车的马过分俊朗,却把周遭年长者的眼睛都黏上。
“幺儿,叫你哥哥,咱们看看热闹!”
“哥哥早去看戏耍啦!”
“戏耍有什么好看?咱们去东市——看砍头!有砍头。”
说话都人听声音是个老烟枪,压着嗓子笑,嗬嗬咯咯,总不尽兴。紫鹃被这过分高昂的一声吓一跳,扭脸将黛玉、雪雁搂进怀里,催促马夫快些过去。
阮啸川这会顶乖巧,窝在紫鹃怀里,耳朵却朝外支展。
方才那人的话惹来旁人的兴头,一个老头子先是笑,然后又问道:“这是今年第几回啦?”
“记不得啦!”
“什么来头?”
“好大!”
“又是封大人办的?”
“又是封大人办的。”
那些嬉笑骤然低下去,连最先要看热闹去的声音都止息。那老头咳嗽几声,低下头又去照管手里的活计。
“后头有他要受的罪咯......”
杂耍的锣鼓骤然一敲,‘父老乡亲’的调子起高。后头的吉祥话淹没在又起的嬉笑中,听不分明,却隐约仍追着人的耳朵跑。
荣国府到了。
寿康公主自己出身皇室,更是明白‘人靠衣衫’的道理。她自将黛玉接到了尘寺里,每回都使自己的车驾送黛玉回荣国府去。对外只道将姑娘带离血亲心有亏欠,事事件件倒也叫人挑不出错,只好念着公主体恤。
荣国府的门大开,来的不是皇亲国戚,却仍是老祖宗的心肝。现今离开身边越念越爱,更有寿康公主的宠爱加身,因此连京中其余夫人也知道些。
贾母自昨日睡前便念叨着,长辈仍在,小辈不好大摆筵席。只寻常请些戏班子演唱,说来都是叫老太太开怀。黛玉自来到便是她的半副心肝,如今到公主身边,虽说有得宽慰,到底还是忧心她受屈受难。
只幸好,公主看去对玉儿是满意多些。
嘴里念着睡去,心中想着醒来。清早儿媳孙媳在跟前凑趣,贾母纵使知道凤辣子是治家的一把好手,却仍是禁不住多问些。熙凤一一应答,句句都点在老祖宗的心尖儿。
这许多年过去,她早也忘了当年的一点不安。只将这每月一回的招待当作寻常,却仍盼着公主主子多惦记些好处。
贾母笑眯着眼,不时点头,不时夸赞。末了将宝玉拢在怀中,又道:“待你林妹妹回来,可不许再发那般胡言。”
“老祖宗,你放心。我尽都记得,万不会惹得林妹妹伤心。”
贾母听他保证,含笑嗔怪一眼。却也不再多说什么,只专心等待黛玉。
机灵的小厮丫鬟接连几道门,黛玉未至屋内,喜气已经满溢出去。
这一去自也是心肝肉地搂着叫着,黛玉自也思念外祖母,少不得多多叙话几息。贾母照旧过问吃食穿戴,似这会又记不得黛玉跟着贵主,只恐怕高山冷寺,寒气侵了外孙女的身子。
黛玉应答自是千好万好,间说起寺中清净,僧人广博,公主疼爱来叫外祖母安心。前面热热闹闹凑成一团,宝玉更恨不能做他林妹妹口中一只木鱼。今日未走的宝钗与湘云挨在一处,一个笑着,另一个却一时绷不住脾气。
湘云扯扯宝钗的袖子,宝钗摇摇头,要湘云不要说下去——宝钗的眼睛却也望着黛玉的面庞,望着堂皇屋舍映出的金光在那张脸上伪作阳光的隙。侧旁格出的暗色朦胧,分不清是亮处太亮的反衬,还是她真的较上回来时瘦些。
这一番小动作是滚油底下的哑泡,没人注意,甚至另一侧的三春也未留心。
迎春听着老太太与黛玉一问一答,摇摇头,轻叹道:“林妹妹回回都说自个过得舒心,却竟没人信。”
“寺里也不见得是个苦去处,不外是人人都觉得在尘世里才享福。”惜春冷笑,只这般样子在围簇中扫兴,她便垂下头,不愿落下什么话柄。
“世内世外的,日子都是自己过来才知道舒不舒心。”探春漫不经心,见迎春仍望着黛玉,笑道:“知道你惦记,待会你只管搂着去,我们不碍你的眼睛。”
迎春闻言,略羞赧垂下头去。从前黛玉还在府里时,大小玩闹便时常惦记自己。不恼她性情呆木,还常常伴着读书游戏,这些年离开府上,迎春却是实在惦记。
热闹一场接着一场,不多时席面摆上,只作家常。贾母眼望着黛玉,未动筷便心中满盈。饭后更说要搂着黛玉午歇,只叫身前小的歇息过再做那些游戏。
阮啸川顶着雪雁的脸装乖许久,直到黛玉跟着贾母进内室才有空自己悠闲。
她是乐得在府里大摇大摆,听取奉承。只这会日头渐高,府里仆婢也找着由头躲懒。狐狸难得来一次,虚荣心未得到满足,便气哼哼隐化身形,自个躺在假山石头上晒太阳去。
可是眼睛还没闭紧,耳朵却先随着临近的人声竖起。
“宝姐姐,你今日做什么不听我说话呢?”
“那时候人人高兴,你若是声音大了,不是正叫老太太生气?”宝钗无奈,却也随和着湘云:“我哪里还有好玩的,你和我一并回去。”
“有得没得好玩的,还不都叫二哥哥拿去献殷勤?”湘云哼一声,脸色便低落下去:“我就是看着不舒心。”
“你再是不舒心,到底也是你来的时候多些,总不必气。”
“往前也没见这人人巴结的盛景,这会跟了公主,却是愈发的金贵。”
“你既然知道是别人巴结,做什么还要生她的气?”宝钗问,湘云却答不出。见她支吾,宝钗叹一口气,只与她渐渐远去。
身后的假山石头上狐狸坐起,阮啸川没什么表情,却已经把夸耀的心思收拢回去。
这天边云色也随心意,方才一片瓷烧蓝,映称得白云像猪油抹上去。这会紧随一阵风刮过,云淡色暗,连太阳也作了薄薄一片纸,折了角就泛不出光晕
黛玉见着阮啸川回来时的脸色却觉得稀奇,狐狸装乖和狐狸不开心是两回事。这会在人前,她只能捏捏阮啸川的手指头,叫她若有委屈只管提。
阮啸川却没提,只是挨到黛玉身边,小声道:“待会你们要玩叶子牌,我替你。”
“谁要你?”黛玉嬉笑一句,心中疑上加疑。
宝玉在这会最积极,府中的姊妹难得再聚,他偎在中间,只觉得满眼都是喜气。这会与人推牌,瞧着湘云不搭不理,便讪讪笑道:“云妹妹,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哪里就这样小性儿?”湘云闻言却是气上更气,偏不好发作,于是硬着脖子回一句。
“不气就好,今天大好的日子,总乐得人人都高兴。”
今个是大好的日子,昨儿就是随便的日子?湘云撇嘴,盯着手里的牌,一张也打不出去。
黛玉瞧出湘云的不快,只她又不在府中,哪里好多过问当时事。只将眼睛搭一下,却没料到宝玉还有后续。
“云妹妹,轮到你了,你不出,我们都使不出去。”他说着,还作了邀功的样子:“今日林妹妹手气好,你要取胜,也不要怄气。临了气坏自己,好没道理。”
一张牌登时砸到中央去。
“是云妹妹怄气,还是你拿我作靶子惹得云妹妹怄气,这可得说清。”下一个正到黛玉,阮啸川在后面戳她肩膀。黛玉拗不过,只能把原本捏在手里的一张放回去。
“林妹妹,你这可是冤枉我——”
黛玉却没应,她将另一张牌推进中心,局势已定。
游玩嘻戏,耍闹逗趣。黛玉还要从城中返回寺里,贾母虽千万不舍,却也怕天色晚些,路上便不安稳,
又是几番嘱咐,许多捎带。赶着正当好的时候,这一日也作了结语。喧嚣一日的荣国府,似乎也在车驾远去的一刻收敛生息。
阮啸川还顶着雪雁的面庞,只不复清晨来时那般‘嚣张’。黛玉歪在紫鹃肩上,马车摇晃,返回的山路反变得稳当。
撩开帘幕,一盏盏等待的灯便亮在山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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