钴蓝的天上挂一只橙黄的月亮,吸纳晨光,再往下的天色蓝得发紫,紫得发黑,更叫小姑娘的面庞青朗,僵挺挺如石头雕凿。
且这会眼珠太黑,也没见那泛金的锐利光芒——幽洞洞的一对,好像工匠点睛时单将这一只遗忘。
黛玉与封选良还在房中作最后的商议,阮啸川自个出来,对着月亮吸一口山风,平一平肺泡里的感伤。
雪雁便那样坐在廊下,结界在她的脚尖之前展开。这个一惯木愣愣的影子此刻未叫人失望,依旧仰头,呆望屋角被月色描出的一点流光。
那一线光通明,好像在天上不能尽兴地亮,就把这一线希望尽投在这一间厢房。
阮啸川靠近过去,她这时全无逗弄的心思,只慢慢坐到雪雁边上。
“我知道凡人脆弱......”狐狸的耳朵一抖一晃,也和雪雁一样提防任何稀奇的声响。可阮啸川忍不住心里的话,她一想到那个古板的‘半个小老头’现在躺在床上听天由命,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是个好人,很多百姓都夸他——好人不该沦落成这样。”
雪雁只是听着,依旧没吭声。阮啸川心想事已至此,多说也没什么意思,于是长叹一声,将身子椅在梁柱,一条腿就顺着吊晃。
“不过那小子看去能承事,也不是从今往后一蹶不振的样儿。”阮啸川这话不知道是在安慰谁,她呼出一口气,又拿膝盖顶顶雪雁的肩膀:“唉,你刚才不是被姑娘拽了袖子么?你那会想问什么啊?”
这时候,石头雕的脑袋转过来,动作灵活生动,看来脖子一圈抹了油。但一张口,石头还是石头,雪雁那双浅色的鸟儿一样的眼没了晨光照顾,此刻愈发黑洞洞,仿佛瞳孔吞吃整颗眼珠。又仿佛是初生的婴孩,盛着一汪水露。
“我是想问封大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阮啸川的耳朵忽得僵住。
雪雁被姑娘吩咐去盯场,没听到封选良后来说的封大人怎样。可这样一句过于直白的问询,单是听着都叫人心里梗得慌——幸好叫黛玉止下。
代换封选良,听得这样一句当然会答,只是心里怕是要如同小刀子插进去,再将手腕慢慢反拧......
“就这样问啊?”阮啸川干笑。
“是又太直白了么?”
“你还知道啊?”
“嗯。”雪雁点点头,她又把脸扭过去,如方才一般扭脸望着屋檐的一线光,却连那线光都比她有个鲜活样:“姑娘说过许多次,只是临到当口,我总是忘。”
一杆竹子被风吹得倒仰,又韧性,风止便弹回挺直的模样。阮啸川顺着雪雁住口的一瞬间挨近,细看雪雁,一瞬间错看石头生出裂隙,但细瞧仍然是茫茫然的石头呆样。
月光大盛,眼前泛起混沌的涟漪。雪雁的面孔在阮啸川眼前渐渐模糊,直到最后,笼罩在似她自己营出的白光。
有一只手掌在白光之间摇晃,指肚染着一点墨迹,随着动作,仿佛是一只转动的漆黑的眼珠......
阮啸川打个哆嗦。
“啸川,你怎的了?”黛玉本是见阮啸川难得走神,心中疑惑。这时见她刹那惊慌,又担忧道:“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没有。”声音比脑子快,笑得比声音快。狐狸说话半真半假,阮啸川趴在黛玉对面,拾起她正写的东西佯装无聊,眼睛里却没读进半个字。
“我就是想起雪雁,她抄了好多年的书不给咱们看,到现在识得字还没够一箩筐。”
“她总忘。”黛玉叹一口气,又将毛笔吸满墨汁,手下的纸渐渐生出根骨,思绪将空白填满了。
“真傻,那一串串字在她跟前走一遭,混个脸熟,又跟遇了拐子似的——啪——全没了。”阮啸川将纸页放下,仍旧趴在桌上。黛玉锁紧一点眉心,一时不知怎么答阮啸川的话。
雪雁的事她自己都没搞清楚,这会又怎么好跟啸川解答?
阮啸川见黛玉为难,这时也不执拗,只点点黛玉手边的信纸,嘟囔道:“姑娘,你这会跟陆三姑娘说什么呢?”
“她前面说要跟着她太太上外祖家小住,算算时候,这几日便该折返京城。封府与陆府相熟,她想来也得了信儿。”黛玉手一顿,留下一个过于浓烈的笔锋:“文双总归身子还不好,她弟弟也叫封大人一声叔叔,两重悲伤离得近,只怕更叫人伤心。”
阮啸川了然,陆三姑娘的身子到底还是孱弱的底子,这会乍闻噩耗,也恐悲极出事。只是封理脾性严苛,跟亲外甥都没许多话,陆文双又是女孩子家。若不是姑娘这会提起,阮啸川还没想到陆府的男女小辈会跟封理亲近。
陆大公子看去倒是很喜欢封选良,不然那天宴会上,也不会特特叫这个弟弟赶来救场。
想起那一日的事,阮啸川抿抿自个的嘴。她可不后悔给那傻子几棒槌,却只恼火怎么又叫人跟着身后?
——封选良那小子也是,柳湘莲那家伙也是,难道她是人堆里混久,狐狸的警惕本性都忘记啦?
阮啸川想着,一时抛却方才心事,只顾着盘算自己现今的修为怎样怎样。
黛玉见阮啸川一会拍桌子,一会又皱眉。只得自个摇摇头,笔下不停,便赶着下一个时辰到来前写好一封长书。
“好了,啸川,这回也得叫你劳累——还跟从前似的——”
“扮个信使,顺路就送到陆姑娘手里面——我知道。”阮啸川咧着嘴笑,一抹脸,黛玉面前就坐了个十**的小青年,一袭精干的长裤短衫。
阮啸川接了差事,出门时正好跟雪雁对眼,她心里还有点发怵,身子一歪,原地边画个弧圈。
这一幕落在黛玉眼中,又添奇怪,等到雪雁走在她对面,黛玉道:“你跟啸川闹别扭了?”
“没有啊。”雪雁挠挠自己的后脖颈,一双眼睛瞪大些。
她这样子不似作伪,黛玉也深知雪雁的性情扯不出谎言。心中暂将此事按下,却又听到紫鹃推门进来。
“姑娘,修谨姑姑送了东西过来。”紫鹃面上笑着,捧着匣子走到黛玉身前。托着匣子的一只手四指并拢,小扇般对着黛玉动一动。
黛玉了然,一应如常。嘱咐紫鹃将东西收好,自己自去公主那边‘拜谢’。
伏暑未至,天边却已飘来一团火。翻腾着煮沸四野,草植墙壁都在水泡子里滚动。
院角的墙皮不知什么时候剥落,黛玉在去公主厢房的路上还遇到净云师父。这上了年纪的僧人双手合十,见到紫鹃手中捧的手抄经文只道一句心诚。
净云是智明小和尚的师父,养出那样活泼弟子的人自然也是豁达的性格。黛玉一如往常般回礼,闲说,擦肩而过——净云眉心的一道刻痕如真,在一瞬间扎进指甲中。
尖酸的痛楚,叫周遭的火舌都冷却许多。黛玉领着紫鹃、雪雁继续朝前走,忽然想到,净云师父与真正的净业和尚是师兄弟的关系,那......
料想得净业师父怕是凶多吉少,指尖又是一阵刺痛。黛玉加快几步又慢下,说说笑笑,雀跃的莺子一般飞进公主房中。
“紫鹃,雪雁,你们来跟我帮把手。”修谨一早等在门外,见她们三个到了,也是如常的招呼。寿康公主回宫一趟带来许多赏赐,寺院人人都分得,这会在廊下闲说整理,也惹不了什么猜测。
黛玉晓得这也是公主的吩咐,跟三人笑闹两声,反身进了公主房中。
哒,哒,哒
寿康公主一手撑着额头,另一手转动佛珠。积年日久,珠子只顺着她的心意转动。只是绳结也老,又一颗之后,声音停住。
“这也是老家伙。”寿康公主失笑,仰起头,仿佛也被太阳烤得干枯。黛玉在寿康身边坐下,膝盖对着膝盖,只觉隔两层衣衫依旧寒凉彻骨。
恍惚中记起,寿康公主是与外祖母相仿的岁数。
“玉儿,我在宫中听得一些消息。”佛珠声停顿,这一声仿佛将这间厢房拖进浆糊水中。
黛玉屏住呼吸,寿康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这时刻却似脱离公主的出身,甚至不是当年蒙冤将军的遗属。
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看着黛玉,似乎在看着命运的另一重不公。她的指肚摸索黛玉的眼角,仿佛那里有泪珠。
“你外祖家有个女孩在宫中,是不是?”
黛玉点头,想起早先曾有贵人拜访公主,那时便隐约听到些风声。而寿康见黛玉眼神颤动,便只点头,将这一猜想落到实处。
“原本预备千秋节后,只是又出封理那一回事,皇帝便不能不顾及臣子的心意。将来若是不改,恐怕便是秋后。”寿康公主晓得黛玉的心事,更知道豪门之家的阴私跟皮毛里的虱子一样多。黛玉晓得过痒痛,自不会再安心受用锦罗。只是寿康这会心中又是一段疼惜,宁可她做个万事不知的傻儿,一辈子睁眼不见风浪也是过。
“按说我不该这样讲,你自个经略却比我多。只是如今情知道有个不怀好意的藏着,我宁可你离了这边,再作筹谋。”
“寿慈祖,你怎么忽得这样说?我当年随你来,便绝不会在此时安心远走。”黛玉双手擒住寿康的手腕,指节梗得生疼,这时却也不管不顾:“莫与我说运筹帷幄也是计策,寿慈祖,他们不晓得我的事,你却还在这里呢——还有诸位师父,我怎能……”
“我不是要你回荣国府中,好孩子 ,我哪里舍得叫你离了我?”寿康轻抚黛玉鬓发,故作轻松:“你过了今年便满十四,正好年华,不必与我一并缠着神通鬼通。”
“我在陛下那边得了个准信儿,却是你自己的父亲要调任回京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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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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