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上那身用名贵紫貂裘做内衬、绣着孔雀补子的从三品朝服,贾葳面色沉静地走了出来。
他看向前来报信、此刻正候在廊下的婆子,语气平稳地询问:“具体情况如何?宫里可还有别的消息?”
那婆子忙躬身回道:“回二爷的话,具体情形奴婢也不甚清楚。是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夏老爷亲自来府里宣的旨。西府的赦老爷和政老爷一接到旨意,立刻就派人过来通知咱们老爷,老爷便让奴婢赶紧来请二爷。其他的,奴婢就不知道了。”
贾葳听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
正欲往外走,迎面碰上了母亲尤氏院里的大丫鬟金莺步履匆匆地过来。
贾葳停下脚步,问道:“金莺姐姐,太太可回府了?”
金莺摇了摇头,脸上带着几分焦急:“回二爷,还没有。不单是太太,奴婢刚去打听了,今日进宫朝贺的诰命夫人,似乎都还没散呢。”
贾葳闻言,垂下了眼眸,掩去其中一闪而过的凝重。
往年命妇入宫朝贺太上皇万寿,最晚到了未时也该回来了。
可如今已是申时,命妇们竟然还未散?
这意味着,贾元春被封妃,是在所有诰命夫人尚在内宫朝贺之时发生的。
若今日受封的不止元春一人还则罢了,若是独独她一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如此突兀地擢升,这哪里是恩宠,分明是架在火上烤,成了一个活生生的靶子!
一想到记忆中性情温婉、在宫中谨小慎微多年的大堂姑,此后可能在宫中步履维艰,甚至成为众矢之的,贾葳的心便忍不住沉了下去。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暂且收回这些纷乱的思绪,先应对眼前。
然而,越是深思,他心中的困惑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恼怒便越是清晰。
若按他所知的《红楼梦》原著轨迹,皇帝为了拉拢日渐离心、却仍盘根错节的勋贵集团,大肆封妃以示恩宠,他尚能理解几分政治权衡。
可如今的情势已然不同!
他贾葳,顶着巨大的压力,提着脑袋为皇帝办事,改革税赋、整顿吏治、收归金矿、重建马政……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得罪人的苦差?
哪一样不是在为这摇摇欲坠的帝国续命?
他自问兢兢业业,算得上是皇帝的得力干臣。
可皇帝呢?
他怎么能……怎么能在他于前方冲锋陷阵、几乎将勋贵集团得罪死的时候,在背后搞这么一出?!
这岂不是将他贾葳置于一个极其尴尬甚至危险的境地?
那些被他触动了利益的勋贵们,会如何对待贾家?会如何针对他贾葳?
这到底是恩宠,还是实打实捧杀?
难不成皇帝犯了疑心病也玩鸟尽弓藏那一套?
但是这鸟还有一堆吧?这么自费武功?皇帝不会这么蠢吧?!!
不会吧?!
乱七八糟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直到他随着父亲贾珍登上马车,前往皇宫谢恩的路上,依旧百思不得其解,眉宇间凝结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不过,抵达乾清宫外时,他紧绷的心弦倒是略微松弛了几分——因为前来谢恩的,并非只有贾府一家。
另外还有两位身着崭新命妇服饰的女子在家人的陪伴下,同样等候在宫门外。
也就是说,太上皇万寿节这天,皇帝这个做儿子的,一口气给自己的后宫里添了三位新人?
这事细想起来,着实荒唐得厉害。
万寿节本是为太上皇庆贺,结果风头却似乎被儿子纳妃给抢了去,这其中的微妙,耐人寻味。
按规矩,他们向皇帝谢恩之后,还需再去太上皇居住的建宁宫门外磕头谢恩。
然而,引领他们的太监首领齐游却出面告知,太上皇因今日饮了些酒,早已言明身子乏了,已回建宁宫歇息,特意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
众人闻言,只得作罢。
贾葳心中却是一动,太上皇此举,是真心疲惫,还是对皇帝在今日这等场合纳妃有所不满,故而懒得见这些“新贵”?
谢恩流程草草结束,贾府众人与刚刚结束内廷朝贺的尤氏等女眷汇合,一同打道回府。
一上马车,贾葳便挥退了随侍的丫鬟,只留母亲尤氏在内。
他亲自替母亲斟了杯热茶,看着她略显疲惫却难掩复杂神色的面容,低声问道:“母亲,今日宫内……究竟是何情形?大姑姑她……怎么会突然……”
尤氏接过茶杯,暖了暖冰凉的手指,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无奈与后怕。
她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原本,你大姑姑是在太后身边随侍的。宴席将近尾声时,太后好像用到一道菜,觉得滋味甚好,便让你大姑姑亲自给皇上送一份过去。这本是体面差事,谁知……你大姑姑端着食盘,行至御座不远处时,可能被什么绊了一下,脚下一个趔趄,竟……竟直接摔到了陛下怀里!”
贾葳一听,眉心拧紧,这情节,满满的狗血宫斗剧既视感。
他追问道:“那然后呢?”
“然后?”尤氏又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难以启齿,“陛下那时候……好像多饮了几杯御酒,已是微醺。见有美人投怀送抱,就……就盯着你大姑姑,仔细看了好几眼。”
尤氏这话说得含蓄,实际情况远比她描述的更令人心惊。
当时皇帝何止是微醺,而是已经醉了。
对于骤然跌入怀中的温香软玉,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伸手抬起了元春的下巴,像鉴赏器物般,仔细端详起她的容貌姿色来。
那目光,带着酒意与帝王不容置疑的审视,直看得元春面色惨白,浑身僵硬。
贾葳听到这里,心头火起,语气也带上了几分不满:“陛下只是多看了几眼?那也不代表什么啊!难道就因为多看了几眼,就要纳妃不成?”
他实在难以接受,一桩看似意外的“事故”,竟能如此轻易地决定一个女子,乃至一个家族的命运。
尤氏无奈地看了儿子一眼,低声道:“我的儿,你怎的还不明白?陛下是天子!天子多看一眼的东西,下面那些善于揣摩圣意的人,就会想方设法地将那‘东西’送到天子手中,以讨欢心。”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当时不知是哪位娘娘先笑着说了句‘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我们这是又要添一位新妹妹了’,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近处的人听见。太后娘娘见状,许是觉得事已至此,顺水推舟也好,便当场开口,将你大姑姑……赐给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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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一个多时辰前,乾清宫内。
盛大的内廷宴席已近尾声,气氛却依旧热烈。
太上皇水钦显然心情不错,多饮了几杯,此刻正慵懒地靠在自己的龙椅上,半眯着眼,手指随着台上咿呀的戏曲轻轻打着节拍,欣赏着名角们的表演。
太后坐在他身旁,看了看面带醉意的丈夫,又瞥了一眼不远处御座上同样面色泛红、眼神有些迷离的儿子,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她侧首对身边的女官低声吩咐了几句,命人去准备醒酒汤。
很快,两碗温热的醒酒汤便被端了上来。
太后亲自接过一碗,正要与戴权一同伺候太上皇服用,忽听得身旁不远处传来一阵低低的惊呼。
太后心中一惊,猛地转头望去——只见那位一直安静沉稳、办事细心颇得她欣赏看重的贾家女史元春,不知何故,端着醒酒汤的托盘,身体竟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电光火石之间,元春脑海中唯一的念头是:千万不能将醒酒汤洒在陛下的龙袍上!那是大不敬之罪!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稳住手中的托盘上,以至于整个人收势不及,结结实实地摔入了因听到动静而微微转身的皇帝怀中。
恰在此时,台上戏曲正演到唐明皇命杨贵妃饮酒,欲欣赏其醉后娇态的名段。
酒意上涌的皇帝,怀中骤然多了个温软馨香、惊慌失措的美人,其姿容竟比那戏台上精心装扮的“杨贵妃”更胜几分。
他醉眼朦胧,看着怀中佳人因惊吓而苍白的脸,竟觉得别有一番风致。
于是,贾元春即便摔倒也要死死护住的那碗醒酒汤,被皇帝随手端过。
他仿效着戏文里的唐明皇,将碗沿凑到元春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唇边,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戏谑与霸道,意图“赐酒”。
这一幕,落在周围众多妃嫔命妇眼中,当真是姿态暧昧,引人遐思。
坐在妃嫔首位的傅贵妃,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在皇帝与元春之间流转了一圈,随即用她那独特的、带着几分慵懒媚意的声音,不高不低地笑道:“哟,看来我们这是……又要有一位新妹妹了?真是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呢。”
她这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在席间激起了一圈无声的涟漪。
而尤氏作为三品诰命,席位本就靠后,加之角度问题,许多细节自然看不真切,只能凭借有限的视野与听到的只言片语,拼凑出大致的经过。
马车摇晃着,将尤氏的叙述与贾葳心中的波涛一同载回府。
贾葳靠在车壁上,闭上眼,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席卷全身。
这看似荣耀无比的封妃,其背后竟是如此荒唐而凶险的开局。
贾家,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再次推向了风口浪尖。
而他自己,似乎也陷入了一张更为错综复杂的网中,前途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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