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太阳炙烤着柏油路，烘出几缕槐花的香气，又在晚高峰的车流里飘飘荡荡地被冲散了。李俶拎着学生结课分剩下的一杯冰奶茶，晃晃悠悠地回了家。京城的市中心着实有不少“老破小”的房子可住，旧小区们鳞次栉比，贴着红白黄色错落的砖，在寸土寸金的地界儿自成一派风景。
前些日子李俶刚提了副教授，难免和同僚们吃了几顿饭。他贯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人情方面总是挑不出他的错处。结果刚了了升职的事儿，又赶上期末周和毕业季，当硕导和副教授都资历尚浅的李老师又忙成了个陀螺。
李俶慢悠悠地拎着奶茶爬楼，保温袋的外层滴答下几颗冷凝水珠，标签也变得大汗淋漓。老房子的楼道逼仄昏暗，一个身材颀长的成年男性走在其中就更局促一些，特别是李俶还有一张格外珠光宝气的脸，让人觉得此人应该在CBD的顶层拿定制的钢笔签一些天文数字的支票，反正不应该是在蒸腾的夏日里爬楼。
不过他本人倒是完全不在意这些，这里离学校近，他住得很不错，特别是在看到同事们每每为了敢来上课而早起挤地铁或者干脆在早高峰里被黏成一只小虫的时候，就会觉得更不错些。李俶掸了掸蹭到肩膀上的灰，掏钥匙打开了门，按开了空调，不紧不慢地坐在电脑前面准备开始居家的加班——给学生改论文。
李老师大概扫了几眼，结果就是再沉稳的人批论文也难免感到有些上火。李俶深吸一口气，把奶茶插上吸管，准备靠冰奶茶缓缓。这种时兴的东西和他这个老古董大约是合不太来的，除了甜一时什么味道都没喝出来，他找了找标签试图看出来是什么茶——已经被水糊地看不清了，于是干脆作罢。
刚刚还晴空万里的窗外此时飘来几朵无理取闹的云，天登时阴沉沉了。从晚高峰中杀出重围又重新聚合起来的槐花香气乘着小风从没关严的窗户溜了进来。李俶嗅到了一点雨味儿，潮湿的、土腥的。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乏善可陈的默认铃声。
“喂，刘院？”李俶接起电话，把鼻梁上的银丝眼镜勾了下来，顺手搁在桌子上，“郊区开发的时候发现了古墓？还是坟堆？这也不是我的事儿啊，我确实是考古出身，但是......”
窗外的雨毫无预兆地瓢泼而下，刘院的声音穿过话筒传过来：“李老师，这次咱们院也就是个参项挂名的顾问，合适的老师是有一些，但是我还是觉得你比较合适。而且目前的消息说是个大墓啊，这项目时间长、工作量大，要下实地难免也要劳累——但是成果肯定也是最新的嘛。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做好。”
李俶这回听明白了——这是个能出成果的好差事，而且不但能保一段时间的饭票，干好了近水楼台也能抢先一步。这是刘院有心提拔，李俶怎么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道了谢接了下来。
等到撂下手机，李俶想到院长的最后一句话，挑了挑眉稍打开搜索框。
“这次开发商那边的小李总听说有点个性，但到底是耽误了人家的生意，咱们说话还是稍微顺着点。”
嗯，很标准的富二代，但是也算命很好的富二代。好就好在前些年这位小李总刚毕业没多久的时候，他的爹就嘎嘣一声归西了。升官发财死爸爸，小李总直接从一众还只能伸手要钱的二代中脱颖而出，成了实际掌权人。
李俶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滚轮上滑动，盯着这位小李总的名字出神。一千年前的大唐时至今日仍然是这片土地最光彩的一笔。只是李家人也实在能生，一看就没有什么绝嗣的担忧，国祚的几百年里带有皇室血统还姓李的人要是刻在石头上，能刻出一座五指山。又只是人们往往只记得光彩的一面，公元755年之后的唐朝在后世眼里大概已经是枯败的一捧死灰，偶尔翻起几个诗人文人的火星子在语文书上打个照面，历史书上是见不到的。于是李隆基后的皇帝世人都是不大清楚的，更何况一个青史上早死的郡王。
是巧合吗？李俶的光标在小李总的名字上划了一笔，又右键取消。随即他又在互联网上翻找了一番，终于确定这位小李总在网上仅存一个名字，名字还是从这个查那个查的企业公示里找到的。至于脸，合照都没有一张。
不过既然接了这个项目，迟早能见到。
既是如此有名的行业巨头企业，又是国内有名的开发商之一，堂堂CEO没有留下一张照片确实也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难不成他不参加任何公开的发布会？
李俶对此并没有过多探究，作为一个活了一千三百多年的“人”，他对现世的物欲极低，甚至到了对钱和物品没有任何**的地步，对李氏集团的印象堪堪停留在“听说过”“很厉害的样子”这种初步阶段，就算多么家喻户晓，对他而言不过是几个轻飘飘的称呼。
手机和电脑也是为了学术购置的，如今的学术实在是充满浮躁和急功近利，鲜少有人能真的静下心来潜心研究，多是囫囵吞枣，纸上谈兵。起初的李俶很看不惯这些，根本不想同他们一道在学术的名利场上沉浮，竟常被人称有腐儒之态。为了融入社会，饶是李老师也没办法打破这些规则，只得勤勤恳恳写着论文去评定职称。他只想冷笑一声，当年他玩权谋的时候，这些人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他已经不对寻找“那个人”上抱有太大的希望，经历多少代的王朝更迭，直至步入现代社会，连那个人的影子都没见过。他甚至怀疑连他现在的存在都是一场梦，真的有人能活这么久吗？
*
只是一场雷阵雨。乌云灰溜溜地逃离，天光乍破，阳光毫无征兆地从云层中冒头，将他的镜片照得闪亮。
李俶重新戴上眼镜看了眼墙上的老式挂钟，指针已划过六点，接完电话他竟对着屏幕发呆到现在，论文也没批，饭也没做。
奶茶中的冰早已融化殆尽，融化过程中形成的小水珠已在杯身周围形成一圈小水坑，流到桌子一边，将一旁的教案都打湿了大半。
李俶认命地抽出纸巾将水擦干净，“咣当”一声将那只喝了半杯的奶茶扔进垃圾桶，转而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了块普洱茶饼扔进茶壶。从前他不喜欢喝陈茶，向来要命人新鲜采摘送进宫去，只是后来觉得这些茶叶同他一样，带着悠久厚重的韵味，经过长时间的发酵和沉淀，不知何时才能被人重新拆开，见得新的阳光。
时光总是过得飞快，在通宵达旦几日后，可怜的李老师终于看完了学生们制造的学术垃圾。他换上一件衣柜里最破的短袖，也不能说是破，只不过衣领经过多次的洗涤已经变成荷花边的模样，只能皱皱巴巴地挂在脖子上，衣角不知道是被哪只野猫抓破了一个洞，最后越洗越大，都伸得进一根指头。
李老师在千年前也养过一只猫，不过猫离他一步先走，从此就留下了看不得一只野猫受苦的后遗症，总是喜欢在下班路上踹点猫粮随手喂猫。但猫并不是全然听话的。
他决定今日过后就让这件短袖英勇就义。
今天是和刘院约定的去现场的日子，既然要下墓还是不要穿得太精致了，虽然他只是作为指导顾问出场，保不齐得下两铲子，到时候身上弄脏了不好洗，穿点破旧衣服得了。
李俶将长发盘起，随意地在脑后扎了一个球，又垂了些发尾下来。在这个年代留长发的男子好像不多，但是“那个人”常说喜欢他的披发的样子，就算被人说是另类，他也舍不得剪得太短。
一铲子挖出古墓的地块有些偏僻，也能理解，市中心都快被开发殆尽，想要如此巨大的地皮进行房地产开发只能往郊区走，只是苦了不会开车的李俶。他踩着月亮的尾声从家中出门坐上首班地铁，眼看着太阳从东边冒头直至半挂在天上，才勉强踩着点在约定的时间前抵达——京城实在是太大了些。
小李总也是个守时的人，一分不差地同时和他出现在工地入口处，不过人家是有轿车接送的。
李俶一时还没发现身后停下的高级SUV，他正抬头看着工地的蓝色标识暗自愣神。
【钧天建工】
……不会吧。
若是他再仔细查阅一下李氏集团的下属单位，定然也能发现旗下在不同行业涉及到的产业名称，一个比一个熟悉，但是当时只顾着查小李总的照片，根本没看别的。
黑色的轿车在他身后停下，从后座下来一个人，映入眼帘的是他修长的腿和擦得光亮的黑色皮鞋。也不知是谁大热天的还要穿西装西裤，也不怕热坏了。
“是李老师吗？”
熟悉的声音。
转头的那一刻李俶只感觉到眼眶瞬间酸涩，周遭的蝉声像是同时被人掐了鼓膜瞬间消声，静谧的只能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倓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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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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