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的窗没关紧，冷风呼啸着灌进屋内，带走仅剩的一点暖意。确实和天气预报说得一样，降温了。
还没开始供暖，李倓默默调高了中央空调的温度，又忍不住想，万一这人突发昏厥摔倒在一个无人的地方，谁去救他？
李倓想起李俶刚搬过来没多久的时候陪他去老破小的物业签过什么协议，他没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只注意到上面写的停水停电停气。李俶当时也不过解释道最近不回来住了，先把水电煤停了，省得再扣费。
“还好有倓儿收留我，不然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这人说话向来一套套的，也不知跟谁学的。
算了看他可怜手机也没电了，本老爷就大发慈悲替他打电话给物业恢复一下水电煤吧。
李倓从通讯录翻出来当时存的物业电话拨了过去，还好是24小时服务的，电话响了几声便被接通了。
“您好，这里是xxx小区旧改办公室，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旧改办公室？现在物业的叫法都这么高级了吗？
李倓迟疑了两秒回道：“您好，不好意思大晚上的打扰了，可否恢复一下xx号xxx室的水电煤？”
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明显愣住了，半开玩笑地说：“先生您是不是大晚上的睡迷糊了？我们小区上个月就已经走完流程开始拆迁了，现在小区居民不都搬离了吗，水电煤也都销户了，怎么恢复呀？”
“啊……啊？”李倓愣住了，所以当时陪李俶去签的是旧改意见征集同意书吗，这么说来物业门口确实贴了张红色的纸写着旧改，怪不得那天那么多人都在排队签字。没尝过拆迁甜头的小李总没想到这茬，还以为是大家不想住老破小纷纷组队搬家了……
“抱歉是我睡迷糊了，打扰了。”
心又开始一阵阵地揪疼，一想到李俶大晚上的没带行李没地方住，手机也没电了，该是多么的无助和绝望。今晚又要骤降十度，他的身体吃得消吗？不会穿的还是昨天那件风衣吧，那可挡不住风。
况且、况且……
李倓看了眼他的公文包，里面是昨天请李俶签的文件，他今天中午特意请假去办完了手续，还没来得及将东西交给李俶。
*
李俶没想走太远。
况且，他的身份证在李倓那儿。
掏不出身份证也没有电子版的李俶从酒店讪讪地走了出来，才想起来身份证不在身边，完全忘记现代实名制社会没有身份证将寸步难行。
李俶本来也没打算回他的老破小，左右旧改是原拆原建，最近住在李倓家里也没什么大碍，就没和李倓细说其中的旧改背景。他也只是寻思着出来冷静一周就要回去的，因此只带了个钱包就出门，直到进了酒店才想起来没有身份证办不了入住手续。
失策了。
离家出走确实有些冲动，可昨天倓儿那番话又忍不住让他自我怀疑，那真的是他的“家”吗？李俶从天皇贵胄变成高级知识分子，从陇西到长安再到京城都生活过，也从来不缺落脚之处，可终究那不过是住所罢了，有李倓的地方才算得上是他的家。
这一千多年来，李俶总是日复一日地过下去，时移事异，人穿着皮囊来来去去，好像也都没什么分别。后来李俶当了老师，被年轻的学生们围着，他才感觉自己的脚稍微落到了地上。
不然真像一个吊死鬼，被千年前的旧事拴在房梁上，悬着一双脚。
若李倓不要他，这勒着脖颈的白绫便是啪一声断了，谈不上解脱，只是真的变成一条孤魂野鬼，随风散去了。
虽然李倓也没说不要他。李俶想。
但是这次的矛盾，其实还是他曾经想过的问题。至少在李倓想起来前世之前，他们二人之间是不对等的。他自己一个人被吊死就够了，难道还要让此世在锦绣丛里长大的李倓也陪他一起喘不上气吗？
李俶作为一个活了一千多年的人，其实已经称不上真正意义上的“人”，换作地府的说法他已半脚踏入仙道，不吃不喝也死不了，但总还是想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的，这样才能碰到真正活生生存在着的李倓。
李俶一路想一路走，一抬头已经走到了一个公园。京城市区内有不少非常便宜的公园，约莫是政府在贴钱，如今依然只需要几块钱的票钱。
李俶没发现自己手机早已没电，但还是习惯性地从包里摸出来几张一块钱的现金，干脆买票进去看看，就着晚风慢吞吞地在湖边走，只觉得今日的风真是透心凉，吹得他思维都清晰不少。
暮色降临，他目光定在红墙琉璃瓦上，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是前朝皇室的后花园，如今也“飞入寻常百姓家”了，成为一个游客络绎不绝的大公园。只是于现代人来说是“前朝”，于李俶来说确实遥不可及的“后人”了。
想到这一点，李俶突然走不动了。他垂着眼睫走出公园，坐地铁回了学校——他暂时无处可去。直到准备进站，他才发现手机没电了，于是又从包里掏出来现金去买票。
这日子，当真像回到了与李倓重逢之前。
学校的柜子里还放了几身衣服，李俶平日里没怎么穿过，也是临到头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明天没有课，前不久刘院和他说之前的古墓项目到了重要节点，需要他过来帮忙看看从哪个方位建造博物馆，约定的日期就是明天。
就穿这套去好了。毕竟李倓的衣服就没有下五位数的，既然明天少不了下地，还是穿回他的破烂装比较好。
用电脑显示屏的连接器给手机插上电，除了杨逸飞给他发来的消息，别的消息一条都没有。
李俶自嘲地笑了笑，随即又觉得也好。毕竟如今的自己对于此时李倓来说大概还只是一个合得来的露水情缘，就算没有他，小李总身边也总会有合适的人出现。
情深不寿，李倓心思轻一些也挺好的。
可惜老古董李俶不知道，在关机时期接到的电话，重新开机后是不会显示有未接来电的。
[杨逸飞]：李老师……那个琴，我要还吗？
连朋友都要和自己划清界限了。李俶长出了口气。
杨逸飞是犹豫许久还是给李俶发消息的，结果竟然在凌晨两点收到了回复。
[李俶]：不必了，你留着就好。
果然用电脑的线充手机就是不行，电压不一致，没一会儿就热得烫手，生怕手机爆炸，李俶赶紧给刘院发去消息说明日自己会准时到场，便关了机再充电，然后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等到杨逸飞睡醒急忙给李俶回拨电话，得到的也是一阵已关机的忙音。
唉，为了好友的爱情真是操碎了心。
*
次日一早，李俶穿上了洗得褪色的长袖和牛仔裤，又坐着地铁倒公交来到工地。刘院看他这不拘小节的搭配，简直是恍若隔世，好久没看到李老师穿得这么随便了，换了西装革履，差点认不出来。
看这打扮刘院忍不住冻得一哆嗦，问道：“李老师，现在只有五度，您不冷吗？”
李俶摇摇头，笑着回道：“正好，不冷。”
几人集合时间早，李俶又对设计方案早有规划，和设计师一番讨论下来很快便有了设计初稿。谁不知李俶又是代表李氏集团出面的，都把他的意思当作小李总的意思，便也没多问就这么敲定下来。几方欢喜地踩着早退的点下班去了。
李俶看了眼腕表，不过下午两三点，方才谈得尽兴也没人提要去吃午饭。这会儿别人都约着吃饭去了，他一个人婉拒了大家的好意，说想要先回去。
刘院知道这人还得回去给弟弟做晚饭，现在确实如果再陪着他们吃午饭，再聊上那么一会儿估计到家直接皓月当空了，于是挥挥手让他自己回去。
李俶坐公交进了城，没去倒地铁，而是开了辆共享单车，准备骑车回去。大概是心绪繁杂的时候，运动一下会舒服些。
等到天色渐沉，月明星稀，熟悉的白光袭来，李俶知道是那个不中用的黑衣人又在召唤他了，赶紧将自行车停在路边。
“陛下陛下，您怎么和殿下吵架了呀！以前吵得还不够吗怎么都到现代了还吵呀！殿下那个性格您还不知道吗？他就是口是心非，不太会说话，看他怼我这么多年了，殿下每次都说要杀我，我不这也好好的吗？”
“弘义君。”
“欸！”等黑衣人顺口答应，才发现自己中了圈套，“陛下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这说话语气，不想发现也难。”况且能被李倓杀了那么多次都杀不死的也只有弘义君了。
李俶虽然猜对了身份，却没继续没说话。弘义君见他脸色，也没心思管自己掉了的马甲，只长叹一口气，收起了一贯玩闹的性子：“陛下，你不只是为了吵架这点事吧。”
毕竟当年李倓闹到造反，李俶都没有这么大反应。
良久，李俶道：“我也常觉你是个奇人。”
“奇在哪里？”
李俶微微动了动嘴角：“千年如一日的傻。”
莫名其妙被骂了一嘴的弘义君瞪大眼睛：“你俩吵架，骂我干嘛！”
“是夸你。”李俶摇摇头低声说，“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良久，他道：“你前世自稻香村出来，一路走过东海、西域、南诏、北天，你磕磕绊绊地走在大唐最重的沉疴上，成功的次数寥寥无几，但还一直再往前走，一直像你刚出村的时候一样……”
李俶停顿了一下，还是对自己这对多年的心腹大患嘴下留了一点情：“一片丹心。”
“这叫大智若愚。”弘义君恬不知耻地一指自己，骄傲地抬起头。
似乎是被此人的无耻震惊，李俶又陷入了沉默。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弘义君说，“陛下，在我们的血脉里，每日东升的朝阳都是新的，但月亮却总是同一轮——不知道是不是张若虚造的孽。”
李俶听懂了，为此文盲不分青红皂白的污蔑草草地笑了一下：“‘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月亮挂着人的一点执念，因此也总是同一轮了。”
“人的执念就不会变吗？”
“会变的，哪里还叫执念？”李俶笑道。
弘义君低低道：“可是陛下，凡人一生不过几十年，不论如何潦草地也就过去了，最后一碗汤下肚，往事皆为前尘。执念不会变，但人是会往前走的。”
被弘义君发现自己在苦恼什么，李俶并不意外。此人虽不要脸，但要比绝大部分人活得通透，只是通透过后依然有一腔莫名的勇气，也不知到底是智是愚。
“愿闻其详。”李俶道。
弘义君摇头：“我没什么可多讲的，到底是你们的事情。我只与你说一句，陛下，刻舟求不得剑。”
言至于此，李俶不会还听不明白。他愣了半晌，笑道：“有朝一日，居然是你来教我做事。回头让倓儿给你多加点俸禄……工资。”
弘义君喜道：“那我多说两句——老板娘，‘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你有执念，月亮也有。你只站在原地，怎么知道他不是在前面等你？”
李俶低笑道：“明明明月是前身。回头成一笑，清冷几千春。”
这词冷门，文盲没听过。弘义君紧急打开地府内网，准备阎王百科一下，就被想通了的李俶打断了：“十三去哪儿了？好像一直没看到他。”李俶记得第一次被弘义君召唤的时候，此人还口出狂言，说他不要傻的像十三一样，虽然没有完整的说出十三这两个字，但这两位从古至今关系都不错，应该不会留弘义君一人在这儿。
弘义君还在和地府内网做斗争，头也不抬地说：“他去抓人了，到现在都没回来呢。”
凌雪阁就算到了地府也在时刻不停地完成还没结束的杀了么订单。
李俶点点头没再追问，忽的又想起当时弘义君说有需要他做的事情，正要开口询问究竟是什么事，却意识到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等等。你唤我来的时候，我还在马路上对吧？”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地府内网有点卡顿，什么都没搜出来。
愣了两秒，反应过来的弘义君也沉默了：“不，不好意思哈……这就送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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