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总昨天睡前就吩咐了找保洁的事情,二人刚迷迷糊糊醒来就听到院子里有人敲门。李俶连忙换好衣服,穿过庭院去开门。
在阳光普照下,院落里也没那么阴森了,倒是显出几分凄凉。
小李总钱给得到位,乙方们出力出得也到位,门一开呼啦啦进来一群人,有负责修缮园林的,有负责收拾内饰的,有准备了大包小包的小家电的,甚至还有人拎着一箱锦鲤,准备放到收拾好的池塘里。
李俶看着熙熙攘攘地团队鱼贯而入,瞬间把院子里的那点萧瑟冲散了。李俶双臂环抱,也不嫌脏地斜靠在大门口,眼里的怅然慢慢变成笑意,终于等到李倓也收拾好了下楼时,他长出了一口气,朝李倓伸出一只手:“这里交给他们,咱们出去吃早饭?”
李倓看了看李俶又被大门的灰蹭了满手的掌心,骄矜地挑了挑眉梢:“你手脏兮兮的,还想牵我?”
李俶委屈巴巴地一摊手:“那怎么办,我总不能擦在衣服上。”
小李总最看不得此人这副表情,于是攥着李俶的手腕回到了车上,翻出来一包湿巾扔进人怀里,自己启动了车子:“擦。”
李俶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每根手指:“我们吃什么?”
“去市区吃。”
车在古都的路上平稳前行,车内流淌着安静的氛围,李倓顺手拧开了车载音响。这车之前借给了来西安旅游的洪逸君,音响里不知放着什么小说,机械的男声平缓地读着:“朕复国,百姓归乡安家……”
十一月的北方总是有些冷了的,早晨的风吹着路边鲜艳的树,时不时有枯叶簌簌落在挡风玻璃上。
李倓突然想起来什么:“李俶,你们校庆那个话剧……”
“嗯?”李俶扭头看他。
“孝文帝在死前的未尽之言,你们有写过吗?”
校庆那日,李俶从家里掏出了一套华贵非常的冕服,浓墨重彩地演了一出孝文帝南伐,差点给李倓吓应激,哄了半天才把人哄好。
李俶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微微愣了一下,回忆起来了当时的剧本。孝文帝躺在榻上,形容枯槁,最后也未能说完完整的一句话。
“讨论过好几版。”李俶说,“有人说,他会鼓励后人继承遗志;有人说,他应该给自己的一生做个总结;也有人觉得,他会安排一下身后事。”
“唔。”李倓思考了一下,“听起来都合理,那为什么都没用?”
李俶勾了勾嘴角:“确实都合理,但元宏最后真的在说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作为后人,还是不要替他发声了。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想法,就让这句话留在读史的人心里吧。”
不知为什么,李倓突然觉得有点沉重,他问:“那你呢?”
李俶心里漏了一拍:“什么?”
“你心里,元宏的最后一句话会是什么?如果……如果你就是元宏?”李倓解释道。
“我哪里是元宏。”李俶笑着摇摇头。
车窗开了一个缝隙,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风顺着攀了过来,吹起一点李俶额前没有束紧的碎发,碎发下是一双沉淀千年的眼睛。
音响里的小说慢吞吞播完了那段话,没感情的机械音缓缓吐出一句:“平生诸诺已践,恩怨情仇皆了。”
李倓一半注意力在开车上,一半注意力在李俶身上,完全没有在听当背景音的音响在放什么。
但李俶听见了。他的眼皮很缓很慢地眨了一下,又似乎是轻轻闭了一下眼,他想:诸诺已践、恩仇皆了,我……朕临走前做到了吗?可能做到过吧,只是后来又烟消云散了。稍一想,李俶的喉咙里便溢出一丝不可闻的轻笑,在这个问题上苛刻地给自己判了个不合格。
“朕……”李俶道,不知是在说元宏还是谁,“朕之一生,无怨。”
“无悔?”李倓下意识接道。
李俶摸索着关了车载音响里洪逸君放的小说,轻轻摇摇头:“人的一生,哪能真的无悔呢?日月逝于上而体貌衰于下,逝者与自己,都不可留不可追。行到最后,或许也只是能把所有‘悔’都咽下,留下一句‘不怨’。”
李倓沉默了一下,只觉得心上沉甸甸的,他不知怎的又想起他的乱梦,想起那棵银杏树。良久,他半开玩笑道:“李教授,你真不像三十岁的人。”
“读的历史多了,难免会多思。让倓儿笑话了。”李俶无师自通地把车载音响切到了相声频道,把这个话题掀了过去。他之前便决意,在李倓自己想起来之前,绝不往他身上压前世的重量。
等二人在市区吃完了早饭,李俶本想着要去他的生日礼物那儿看看,谁想李倓说不着急,从手机屏幕里亮出来两张二维码:大明宫国家遗址公园。
李俶沉默了。李俶当然知道西安有大明宫的遗迹,但是千年过去,早就被尘土埋地什么都不剩下了,后人不过依着史料复原一个壳子罢了。李俶之前看过大明宫遗址的照片,皱着眉左看右看,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大概是西安旅游可打得招牌太多——秦汉唐都让它给占了,这天下居然有这么好的事。
李俶没准备回去自己多年前的住所,更不准备为此买票排队,没想到李倓来了西安倒是兴致勃勃,头一个就约了大明宫。
“你想看,那便走吧。”李俶半是无奈地笑。
没想到对历史没那么了解的李倓进了遗址也面带疑色:“应该是这样的吗?”
正在一处处讲解大明宫格局的李俶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毛:“倓儿觉得如何?”
“没什么,就是不知道哪里感觉不太对。”小李总微微蹙眉,但目光转向身边人的时候表情又松了下来,“不过我记得你从不碰唐史,居然也这么了解。”
李俶嗯了一声,没多言什么,只是握住了李倓的手腕。
他不肯碰唐史,原因太简单了——人该怎么叙述一段自己参与其中的过去呢?但他对唐史、对大明宫......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熟了。
“李教授,你觉得这里复原的像吗?”李倓随口问。
李倓无心一问,李俶没直接回答。他圈住李倓手腕的手指稍稍动了动,按到了李倓跃动的脉搏,但生在锦绣堆里的小李总被捏住脉门也毫无察觉。
“不像——我不是说形制。”李俶说,“大明宫若只是宫殿,也无非是李家的一处私宅。如今的人们依然朝这里蜂拥而来,想看的必然不是门户私记。大部分人们往西安涌来,向往的是那个‘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大唐。”
李倓扭过头看着他,总觉得李俶看似平静的语气下还有一点压抑的沉郁。
李倓问:“那大唐去了何处呢?”
“只是我个人觉得……想看大唐,不必到某个遗址去了。听闻西安做了很多围绕唐朝的景点,我看学生朋友圈便有一个叫什么不夜城的。”李俶语气中带上点笑,“万民在街头巷尾和乐地拥挤——再间杂着几个外族人,那不比这里更像大唐吗?”
对旅游业也有涉足的小李总挑挑眉:“那照你这么说,也不必来西安了。一到节假日,你去哪里的景点不是这样熙熙攘攘的。再说外族人,去亮马河边转一圈,看见的洋人比老乡都多。”
李教授温和地一笑:“那不就是了吗。”
二人在大明宫里进行了一番颇有哲思的对话,终于慢悠悠走出了昔年的大明宫。
在接下来几日,李俶又被李倓拉去了西安博物院、秦始皇陵等等,活像是奔着“历史系男朋友不用白不用”来的。李俶的“祖宅”还在休整,这几天夜里他们都是住在李俶的“生日礼物”中。
“早知道你在西安有就不买了。”李倓道,“在一个城市有两个带大园林的院子,哪住得过来,不如把这套卖了。”
李俶立时不太愿意,故意委屈地趴在李倓肩上:“送都送我了,怎得又要卖?更何况这两套房子一南一北,不冲突。”
李倓无法:“好了好了,左右不过千八百万,你喜欢就留着。”
小李总话说得豪气,给人一副只要爱妃喜欢再买多少套房子也无妨的错觉。
李倓往中庭安了一个大号的懒人沙发,两人吃完饭在院内走了几圈消食便喜欢窝在这个大号猫窝里,吹着凉风看星星。
李倓就这么躺在李俶怀里,远离城市的喧嚣,远离恼人的电子产品,怪不得古人喜欢隐居,这样的生活确实不错。
“若是哪天我不干了,你也辞职,我们就搬来这儿常住吧。把火药坛儿也带过来,给他找个对象。”
墙头上几只趴着休息的咪咪似乎听到两脚兽在谈论它们,张开眼睛“喵”的叫了一声。
“好。”
“不过先得想想这么大个公司怎么找继承人……不如给洪逸君随他折腾去算了?”
“好。”
“明天我要吃鳄鱼。”
“好。”
“你怎么只会说好!”
李俶低头笑着看向怀里的人,一手捞起李倓让他趴在自己身上。
生死之外,都是小事。
哼。就会糊弄人。
李倓将脸埋在李俶温暖的胸口,紧紧抱住他的腰,在背后攥住他放下的长发,这才闷闷地说:
“李俶,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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