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明刚放亮,百里翃就照白四儿吩咐,拿上几条算作诊费的干肉还有一小袋粮食去了肖白居家里。谢栖迟则称自己吃坏了肚子,由他扶着顺道走了去。
肖白居虽说暗地与二人见过好几次,平日间言谈交往仍是淡淡的。百里翃说明来意后,他接了肉干又问:“这粮食也是送我的?当诊金实在太多了。”
百里翃答道:“这米是白老板吩咐多送的,您这里时常为乡邻的穷苦人义诊,还会施粥赈济流民。大伙家里存粮也不多,老板就让拿点多的给你。”
如今粮食稀缺,虽说百里翃手头的来路不明,但也是救急之物。肖白居沉吟一阵,“也好,替我谢谢白老板了。对了,正好昨晚收了一个病人,他得在我家休养几日。我这会儿脱不开身,劳烦你帮我熬些薄粥喂他,顺道问问今日感觉好些没。”
早上来的三四个病患守在堂屋,谢栖迟与百里翃对视一眼,“反正等下你还得送我,先去忙吧,哎哟……我躺躺……”
他说着一副虚弱的模样在屋角席地蜷坐下来,百里翃则掀开洗得发白的布帘,跨进通向后院的门户。
左厢房里只有一个人,他缩在被褥底下,仿佛没有感觉夏季的炎热,似乎真是病得很重。百里翃入屋后警惕地打量一下院内,暂且无人走动,他这方掩上门。床上的病患倏然半撑起身,压低嗓音道:“最近还好?”
这却是张迁序的语声,百里翃容色中全无意外,点点头应道:“将军那里近日怎样?”
自从明教在风雨镇有内应为天策一方所知,双方倒索性将此地当成了更为安全的接头处。肖白居身为郎中,每日都有或远或近地方的病患造访,便是多来些陌生人也不打眼。
“最近狼牙军搜查紧密,尤其在武牢关一带,我们已经换了几处据点。”张迁序掀开被子坐起,“江将军托我带口信给你,四天后去据点见她。”
百里翃不觉踌躇,“……这样着急,是怎么了?”
“这我便不知道,她自然有话当面对你吩咐。我明早还得去别的地方,过来,我和你说去据点的路径……”
百里翃附耳过去,张迁序低语喁喁半晌,退开几许再问:“记住了吗?”
“记住了。”
“还有一事,万万不可在营地里现出你的真容。”
百里翃觉得这话甚为奇怪,讶然道:“为何?”
“营地里不光是我们,还有……神策军。”
百里翃惊愕地望着张迁序,对方看他一眼,娓娓道:“不久前无意间撞到的,据说因为不甘愿投靠狼牙,有个姓罗的副将带了数十亲信逃离了武牢关,流落山林躲避时与我们遭遇。既然是为义举,将军也无合适籍口把人赶走,暂且不管真假,倒是……”
“倒是什么……”
“那姓罗的似乎是江将军旧识。”
百里翃默默不言,张迁序继续言道:“但将军似乎不愿提及往事,我们自然无从问起。反正你先准备一下,尽快赶回去一趟。”
“嗯,我知道。对了,风雨镇附近安军没有大动作,武牢关那里的情况如何?”
“和风雨镇一样,实在蹊跷。纵然安禄山将众多军力放在长安,但洛阳却是伪朝立帝的所在,天策府依仗天险军力未尽,他竟一点也不忧心?”
百里翃沉吟许久,“罢了,走一步看一步。那群神策军如果真从武牢关逃出,大约还能问到一些机密讯息,江将军应该有自己的打算。你来时可有龙飞营的状况怎样?”
“还是没有失散弟兄的下落……”顿了顿,张迁序转口道:“好了,你别待太久,免得让人起疑。”
交待事务后,百里翃便照肖白居的吩咐熬煮粥汤,火上瓦罐里正咕嘟咕嘟地响着时,他隐隐听到前屋传来一些怪异的声音,到底有些不放心便走了出去。
堂屋里除了实在动不了的病人,其余的全部挤到屋檐下望向街面,百里翃正是不明所以,肩头蓦地被谁拍了拍。扭头一看却是谢栖迟,他指向对面,“你看那里。”
百里翃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看去,那街道当中却有一名青年女子与中年妇人面对而立,地上扔着一只大包裹,妇人神情激愤,女子则一脸淡漠。那年轻女子光亮柔滑的青丝梳成时新髻样,明珠发钗,黄金耳坠,身着的玫红绫罗衣裙精工细作绣出蝴蝶穿花图。这打扮莫说迥异中年妇人那满是补丁的粗布衣裳,便是镇里过得去的人家也没她这等富贵模样。
百里翃端详女子清丽容貌,霎时忆起这不是正是那做了巴布尔姘头的方一琳?而与她争执不休的乃是其母方婶。
方婶似是气得连声音都发颤了,“你还有脸来?!鞠松死了多久,你这就跟……跟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好上……”
方一琳仍是那淡淡神情注视母亲,“我今天是给你送吃的,没打算听教训,更不想扯什么旧事。”
“你怎么……怎么能这样!鞠松他……!”
方一琳皱皱眉,显出几分不耐,“我又没嫁他,难道他死了,就该守活寡不成?东西放这里,你爱拿就拿,有骨气不拿,就喂狗去吧。”
方一琳说罢转身昂首快步离去,留得气得软倒在地的方婶哀恸嚎啕,捶地不休哭喊道:“我怎就生了这个孽障!冤孽啊!”
众人虽惋惜又愤怒,可街口还有些个巡逻的狼牙兵正朝这里张望,谁也不敢追去斥责那不孝不义的方一琳。肖白居做主将方婶扶起,招呼几个街坊把她送回家里,那包被丢弃的食物便自己拿回,准备分给傍晚来乞讨饭食的流民。
谢栖迟突然发现周围那些敌视的目光又冲自己而来,有人小声道:“那个胡儿也巴结……哼……一路货色!”
“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这胡狗究竟什么时候滚出风雨镇,真看着就碍眼……”
他瞬时省得自己往常也与狼牙军交往过密,又是个胡人,自然也被视作方一琳一流的人物。他虽心里憋屈委屈,当下亦不敢发作,碰巧肖白居抓好了药递过,遂赶紧招呼上百里翃,低头避开那些刺人的视线,由人搀扶慢吞吞蹭回了白四儿的酒馆。
今日没多少食客,白四儿自能张罗酒菜。谢栖迟莫名受气难免郁卒,房里躺着生了半日闷气。百里翃瞧出端倪来,并不道破,黄昏时端了些清粥小菜招呼他吃饭。谢栖迟瞅瞅那清汤寡水,蹙眉道:“难吃。”
“你现在是病人呐,”百里翃微微笑道:“总该装像点,要好吃的,只好等你装够了再说。”
谢栖迟哼哼,“啰嗦,还用你讲啊。”
百里翃一笑不语,在旁等候,一面道:“近日我要去一个地方,估摸六七天才回来,这里得你多留意着。”
谢栖迟猜得出大概,并不多问,“路上留心些。”
百里翃颔首,他挽了挽袖口,里面倏然滑出一件小小什物,正落在谢栖迟手旁。他一把捞起不禁笑道:“你真是的,还把这么丑的东西带在身上。”
那是草扎的小玩意儿,编结手艺不好,瞧不出像个兔子还是像个老虎,是上回夜间两人去豹隐洞时得的。当时拿着它的是一个名叫秦芹的小姑娘,她遭狼牙军抓进妓营里险受糟蹋。幸而打渔女阮凌用鱼血帮她冒充天癸,暂且抵挡了几日,后来寻了看守疏忽时分换装逃了出来。至于这件东西,则不晓得如何落在她穿着的狼牙军服里,秦芹记得另外一次看过这东西时,是在营里一个与她年岁差不多的发疯女孩手里。
百里翃不知何故,径直将这东西要来。谢栖迟嘲笑他这是要返老还童,对方却依旧我行我素。百里翃此刻笑笑,一把抢回草编,“吃你的饭,又胡闹什么!”
谢栖迟抹抹嘴放了空碗,寻思起自己枕边丢弃已久的草辫,举过来晃晃,“我哪里胡闹了,不信你瞧,手艺还没我的过得去。”
百里翃看向他,那草辫被谢栖迟挽成指环之形,两指夹住举起。他一手去接,一行笑道:“那我看看,别是吹牛。”
谢栖迟却正将草戒递过来,一送一迎,小巧草环不偏不倚,正巧套在百里翃指节上。两人先是一怔,继而谢栖迟哈哈大笑,伏在榻上敲打床板,“哎哎,居然这么巧!早知道我插朵花在上头,会更漂亮!”
百里翃一愣过后迅速拨下那草环,嗤道:“笑什么笑,你以为自己还是光屁股小孩,跟师弟妹玩家家酒吗?”
百里翃三天后便到了张迁序提过的小镇,虽不比风雨镇大,人倒也不少。同样自然地不断撞见三两巡查的狼牙兵,好在数量远远不及风雨镇。他赶着的那辆大车数次被拦下翻了底朝天,幸亏走前托谢栖迟从什钵苾手里讨了一块通行令,每回遇上那样状况就赶紧取出,并言明是帮风雨镇的风狼部巴布尔督军出来采买。这里驻扎的狼牙军只是寻常的后备军,和八狼直属比不得,所以不敢纠缠太久,粗略查索一阵也就放行了。
镇里只有两条十字交错的道路,百里翃转上的是那条南北走向的小街,他默默回忆张迁序的交待,寻找那家出卖山货的店铺。行出七八丈远,靠近镇外荒草地的一户人家半开着狭小的门面,店里东西也不多,几只竹簸里装些竹笋和菌菇,摊晒在门口的条凳上。百里翃张望一阵,里头只三两麻袋货堆着不见人影。
他思量着究竟情况怎样,一面跳下了车,哪晓得脚刚沾地,里头一道清脆童音乍响,“你找谁!”
百里翃定睛一看,原来麻袋边上不是没人,而是缩了一个衣服以及头脸跟麻袋一样乌漆墨黑的半大小子。那小子食指插在鼻孔里挖来挖去,语声听来嗡嗡地,“爹,快出来,好像有人打算买东西了!”
里间一连串脚步声,一个矮胖汉子一面撩起衣襟擦汗,一面掀开被摸得油腻腻的竹帘子小跑出来。看看百里翃的打扮和板车,哼道:“早没干货了,都给那些天杀的抢光了。”
他努努嘴冲着外头,“新的还没来得及晾干呢……”
百里翃道:“可是风雨镇的陈老爹让我来拿蕨菜干的,他说外头当兵的大多不喜欢吃这个,一定有剩下。”
干货店老板瞅瞅他,最后对儿子道:“好好看着,太阳下山的时候,菌子就收进屋。”
他冲百里翃抬手招招,“绕后院去,有空地放得下你的车。”
刚进了院内,老板装作帮他卸下拉车骡子的鞍具,弯腰瞬间小声道:“张迁序叫你来的?”
“是。”
老板左右环视,又接着道:“镇子里藏着狼牙眼线,得小心点,你再等候一会儿出去。沿着着屋后头的小溪往上头山坡走,经过第二个猎户搭的木棚就是,将军在那里等你。”
他说完这句便走开,径自在院子的货盆里翻找东西。百里翃自然又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和老板有一句没一句扯起生意经。
他不想耽搁过久,黄昏时分后院无人经过便匆匆动了身,按照同僚指引,爬上那翠竹依依的山岗。这地方外头看来不远,真攀爬起来倒是费了好些功夫。路上有山民过往走出的小径,如今行路的人少了,荒草藤蔓又逐渐侵入占领路面,细线似的小道断断续续,在昏蒙的林内找寻十分费劲。到了猎户棚子时,天已擦黑,然而木棚里虽灰尘遍布,但无丝毫痕迹遗留,似是久无人居。百里翃周边查探半晌,已无其他人隐藏一旁,如此也只得等候下去。
林子里虽然比山下凉爽,但他走得急促,眼下虽然停步,依旧热得汗出如浆,打湿得衣衫紧紧贴在背后。这一整天赶路亦没时间收拾,此刻才觉得一身粘腻难受。碰巧溪流邻近潺潺作响,百里翃心道过去亦不是太远,还可以看见棚子边上的动静,便大步走了去。
他蹲在溪边几次撩水泼上面门手臂,好歹感觉舒服了点,这时腹中咕咕叫了两声,蓦地省得除了早上一餐之外,别的什么也没吃。虽觉腹中饥火升腾得令人难受,奈何眼下无计可施,一思饮食不觉想起谢栖迟的手艺。
每日傍晚酒馆打烊,清扫店内扣上大门后,谢栖迟便急急忙忙奔去灶头,给将熄的炉膛里再添几根柴火,做上数道格外用心的菜肴。两人虽皆无饮酒喜好,但以粗茶代之,在树荫底下有模有样地推杯对酌几回后,细嚼慢咽那难得的珍贵饭食,看似平常却有别有意趣。
虽然说不是全然的安和,但这也是百里翃自去岁战乱开始以来罕有的、近乎平静的日子。并非与饮食坐卧相关,而是身边陪伴的人物有趣,时而有些心机,但大多时候又带点小孩子气性似的执拗与随性。
不晓得谢栖迟此刻正做什么?大概还是独自一人在酒馆后院张罗,不知道是否觉得发闷无聊而又啰嗦唠叨着,百里翃思量半晌,那形容活灵活现呈于眼前时,唇畔不禁浮上一丝浅笑。
却不过片刻坡上头悉悉索索几声。这位置有一丛高大蓬草,百里翃不知是否来人确为江唯秋,当下只隐身蓬草后窥伺。缝隙里望去,那女子虽与寻常农妇一般粗衣陋衫,还刻意蒙了一块头巾半掩面容,那身形轮廓却一瞧分明。百里翃与她近两月不见,未免喜出望外,正待现身招呼,不防江唯秋身后又跟来一人。
林子里光线黝黯,百里翃瞧不清那人容貌,只隐约看得出是一名高大男子。江唯秋在木棚前停住脚步,“怎么突然跑来找我?”
那男子低声道:“这些天你一直把我和部下撇开,商议事务时从不寻来,这是要怎样?”
江唯秋头也不回,“并不怎样,消息既与天策府相关,那就该我来筹谋,却与你有什么干系?”
男子静默一阵,带了几分不满的口吻道:“那是我手下自武牢关所获,如何不能问上几句,你……真的不需要帮手吗?”
江唯秋倏地旋身,紧盯对方半晌,“道谢的话,我早已说过了。你我两军过往势如水火,如今社稷遭难,纵然有些不该计较,但又如何毫无隔阂似的亲密无隙?”
那男子似乎怔了怔,半晌未有开口,江唯秋接着道:“罢了,你快回自己那边驻地去,这么远了,被谁发现可不好。”
那男子还是一言不发,似乎被江唯秋说动了心思,转身朝反向走去,半途忽然停住,唤了句:“唯秋……”
江唯秋闻声微微侧首,动作带了点僵硬,他叹息似道:“十载重逢,又是这般机缘所引,你何必……”
话只说了一半,男子倏地顿住声,江唯秋转回头,再也没有看他。
“十年前我说的话,立的誓,永不会改,你我之间从那时起再没好提的。”
男子静静道:“罢了,你说的有理。”
百里翃观罢眼前一幕,不由满心狐疑,男子来历以及江唯秋的态度,都令人感觉怪异。两人似是旧识,可武牢关……
那不是神策军战前督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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