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熟练的把头发梳起,绾成鬟髻戴上珠钗,看着镜子中的倒影,静默良久。
抚上冷硬的骨相,玉兰对着镜子涂抹着妆粉,柔和了面容曲线,更像一个十**的姑娘。
暗色的药布绕在颈上,袖口掩去满是粗糙伤疤的手。他凝望着菱花镜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才披开绣门,低着头做出畏缩的模样,去上屋服侍。
张夫人慵懒的撑起身,借着玉兰举起的水盆净面净手,扫过他低眉顺眼的面孔,幽幽叹气:“可怜你这丫头,原本那样好的一把嗓子,如今却……”
玉兰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张夫人连忙止住话头,吩咐玉兰为她上妆。
玉兰无声地点了点头,状似乖巧的为张夫人篦头。
铅粉均匀涂抹在张夫人脸上,又仔细画上花钿。
张夫人揽镜自顾,不由喜上眉梢,亲热地拍着玉兰的手,“你的手真是越来越巧了。”
玉兰低垂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机械的,亦步亦趋的跟在张夫人身后。
同为侍奉丫头的金梅频频拿眼睛觑他,偷得一点闲工夫,忙拉住玉兰的袖子,低声问他:“你近日怎的如此消沉,连头都不抬?”
玉兰把袖子抽出,摇摇头,似一尊寂静的石像。
张都监领回来一个汉子,原以为没什么,可张都监竟然在鸳鸯楼里设了家宴招待,玉兰因着要伺候夫人,怎的都躲不了这差事。
张都监亲自给这男人倒酒,男人立在一旁连忙推辞,“小人一介囚犯,怎敢与大人共饮?”
张都监又连忙谦让:“唉,到了此处便是到了家,不必见外。”
玉兰听他这虚假的说辞就忍不住想吐,可这一套说辞,倒真把这朴实憨厚的汉子糊弄住了。
玉兰只盯着脚尖,把耳边的喧闹全当耳旁风。
张都监和这汉子推杯换盏,一派其乐融融,连空气都是快活的。
正放空自我的玉兰突然被张都监唤了一声,他默默翻了个白眼,从一旁的屏风后端出盛着秋装的托盘。
张都监很慈祥,“这是专门为你缝制的一套秋装。天凉了,从里到外都换一换。”
玉兰将托盘捧过去,视线上移,不由得怔了一下,一个莽夫,竟有如此威武的体魄……
莫非四肢太过发达而连累了脑子?
武松垂下眼,后撤一步,感激下拜:“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执鞭随镫,服侍恩相。”
张都监眼睛眯了眯,目光在两人之间游动,笑了笑。
晚些时候,油灯点起。玉兰身为公子养娘,尽职的哄睡了两个孩子。
哥儿姐儿睡下后,金梅又急忙忙的进门,说相公要见玉兰。
玉兰皱起眉头,一边揣测,一边叩门。
“进来。”
玉兰合上门,躬了躬身,张都监笑容满面的招了招手,开门见山道:“今日来的义士名叫武松。”
“明日我要将你许配给他。”
玉兰猛然抬头!
“奴婢并无嫁人之想。”
这声音呕哑嘲哳难为听,还蕴着几分火气,张都监顿时皱起眉,灯豆炸裂开的轻微响声点破了夜深时分。
“我说是什么,便是什么。你退下吧。”
玉兰张了张嘴,嘴角克制不住的颤抖,血丝从紧攥成拳的指缝中渗透而出,喉间溢出一丝嘶哑的气音。
张都监的眼神陡然凛冽起来,语气严厉,暗含着威胁:“怎么,你不愿意?”
竹简被恶狠狠的摔在桌上,玉兰阴鸷的目光扫过张都监短粗的脖子,在他意识到之前又连忙躬起身,做出无比顺服的姿态,这让张都监舒心不少,甚至露出了十分满意的神情。
不知怎的,他就是没由来的不喜爱这替夫人挡了一刀的奴婢。
下廊昏惨惨的月光透过下廊半开的窗,劈头盖脸地打落在玉兰身上。
他半垂着头,胸口翻腾的怒火烧得人眼前发昏,汹涌的怒火直从心口顶到脑门,喉头突然发痒,突如其来的吞噬欲盘桓在舌根。
若不是那张夫人有恩于他,今晚上他和张都监必须死一个。
一旦设想明日还要见到各怀鬼胎的许多人,心脏就不由得缩紧,似是许多温热血液都被榨了出来。
翌日,张都监招来武松陪侍,玉兰远远坠在二人身后,半低着脑袋,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散发出沮丧的气息。
“看你这般年纪,还孤身一人,早该择门亲事,成家立业了。”
“武松从未想过。”
张都监侧了侧身,“玉兰。”
“我来做主,将玉兰姑娘许配给义士做妻室,如何?”
玉兰表情麻木,唯一的反应就是抬了抬头。
张都监看武松还未动心,又大力推销:“玉兰又会针线,又懂音律,还识得字,容貌也生的端秀。”
武松推辞,“小人还是待罪囚徒,如何敢做此想。”
张都监笑道:“什么囚犯,那还不是我说了算吗?”
玉兰木然的听两人推诿,魂魄似乎游离于世外,直至两人分出了成破。
“武松怎敢望恩相宅眷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
张都监大手一挥,“我既出此言,必要与你,你也不要再推阻。”
张都监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武松再没有话说,低垂着头留给旁人一道壮硕的背影。
玉兰攥紧的手猛然颤动!
张都监又捋着胡子,瞥了瞥连脑门都看不清的玉兰,思量的一会子,“这几日玉兰先去义士房中做些家务,等到下月,再择良时,与义士做妻室。”
武松没说话,玉兰也没说话。
武松没说话,因为他如今仍是待罪之身,于此地,他是没有说“不”的权利的。
玉兰没说话,因为他心头愤怒到漠然,面容扭曲至平静,在无人知晓的心脏深处,早已把张都监切成许多个模糊的肉块。
张都监似乎觉得这样还不足以表达他对武松的爱重,接连赏了武松些许东西,虽不非常珍贵,却也为武松涨了些许威势。
巳时一刻,玉兰终于被张都监打发走,从后花园到上房张夫人那儿伺候。
他刚推开门,张夫人便劈头盖脸地质问他:“相公叫你去做什么?!”
玉兰抬了抬头,双眼出奇平静,完全没有被斥责误解的怨怼。
丫鬟和老爷平白走的近些,主母反应激烈是正常的。
他了解,也体谅。
“相公将玉兰许配给武义士。”
张夫人火气顿时消了下去,还露出点笑容:“怎么这么突然,那个武义士真这么好?相公这么着急把你许给他?”
好不好我哪儿知道。
见玉兰低着头不回话,张夫人也失去了探究的兴趣。
在这生产力低下,劳动力鲜少有什么乐趣的深宅大院里,芝麻大的事都和长了翅膀一样,从一张嘴到另一张嘴,连一个时辰都不到,就连府里的猫儿狗儿都知道夫人身边的木头养娘要配给一个配军了。
一时之间玉兰“风头无两”,大小丫鬟婆子都暗戳戳的议论纷纷。
两个时辰就听了好几耳朵闲话的玉兰心里一阵发堵,面容阴沉沉的像是密布乌云的雷雨天。
到了傍晚,人影疏落,玉兰哄睡了哥儿姐儿,方得以喘息。
玉兰在哥儿姐儿的床榻下边铺了一床褥子,还没躺下,珠帘外头就见金梅探出个脑袋,笑嘻嘻的和玉兰打招呼。
金梅小声道:“我和陈妈妈换了班,今晚我在夫人房里守夜,明晚她再来。”
她贴着玉兰坐下,玉兰眨眨眼,好似在问:你怎么来了?
金梅道:“想我玉兰姐了呗——相公说什么时候让那个武义士娶你过门了吗?”
玉兰:“……”
玉兰强压着心底的烦躁,老实回答:“下月。”
金梅掰着手指头:“下月……那应该还有二十几天。”
二十几天。
玉兰头疼的厉害,唇色发白,一副萎靡不振的倒霉样。
“玉兰姐,你想开点,那个武义士再怎么样,至少相貌堂堂,看着也不像奸邪之人,相公又对他颇为看重,如今你嫁给他,总比配给家里那些小子,世世代代做家奴强。”
玉兰低着头不说话,金梅叹了一口气,撩起帘子走了。
玉兰僵坐了好一会儿,反复琢磨张都监能留这个武义士几天。
张都监八成不是真心的,过不了几天说不定就找由头把武松下狱了。
这种事张都监没少干。
鱼肚白泛起,微弱的光线透过薄脆的窗纸,以窗棂为羁绊,映出一片光的身形。
玉兰懵懵的睁开双眼,虚望着无形的光明,缓慢爬起身。
哥儿姐儿要“闻鸡起舞”,他又跟着收拾了一通,伺候好这两个主子,又到夫人跟前露个脸,夫人说不用他伺候,又把他打发了回去。
他呆呆思量了半晌自己的去处,再回过神,日头已经爬过了树梢。
夫人身边只带着金梅和陈妈妈,留下玉兰这个养娘照看哥儿姐儿。
可哥儿姐儿还有他们的书要读,自有先生辖制,也用不着他在跟前伺候。
一左一右都有事做,倒是把玉兰这个失意的闲人显出来了。
他一时间虽清净,却也有些无措。
左思右想,他最终决定去下廊走走,和那个义士碰碰盘,至少探探他的底细。
上房到下廊很远,至少要走过三道抄手游廊,若要近一些也可以从后花园穿过,一刻钟左右的功夫,就能走到。
游廊里人来人往的,他不愿当别人的热闹,索性从后花园绕过去,也近一些。
拂开几缈烟柳,跨过几道画桥,活水湖银亮亮的一片,直晃人的眼。
愈近愈听得棍棒的破空声,苍劲有力,只听响就让人胆寒颤栗。
玉兰走近,不禁赞叹,好俊的棍棒功夫。
棍法刚劲,外功浑厚,好似游龙翻云,猛虎出山,又有虎啸龙吟之势,让人不禁汗毛倒立,几乎想拔足狂奔。
这莫名激起了玉兰沉寂许久的战意,手心一阵阵的发痒发烫,好在他忍住了切磋的冲动。
武松这几轮棍棒打下来,顿觉心胸开阔了许多,连胸口的郁气都抒散了不少,他侧着身子,一手拄着梢棒,另一只宽厚的手掌撇去额头的汗水,还扯了扯汗湿的上衣,无意的露给玉兰一张分布了饱满的天庭,料峭的眉峰,高耸的鼻梁和一张不断呼气的嘴唇的俊朗侧脸。
玉兰扶着柳树看他舞刀弄枪,一时间目不暇接,失神松懈,见他停下,不由得鼓起巴掌来,武松一双锐利眼顿时锁定了他!
“何人——玉兰姑娘?”
玉兰也愣了一下,而后大大方方站出来,在与武松相隔四步的位置站住脚,抬头看他一脸汗水,猝然笑了。
武松的表情从惊讶变成茫然,直到玉兰递给他帕子才露出一丝羞赧,也亏他皮糙肉厚,看不大出来。
“玉兰姑娘怎么在这儿?”武松没接玉兰的手帕,只拿袖口潦草的擦了擦。
玉兰被这两声姑娘叫的脑门突突的疼,“只叫玉兰就好。”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几乎要听不到。
武松呵呵笑了笑,问他有什么事。
玉兰想了想,自己总不好说是专门来看他的,灵机一动指了指后花园里种的花,言简意赅道:“采花。”
可他两手空空,如此拙劣的谎话自己都不信,如何能说服在江湖里摸爬滚打的武松?
果然,武松眼中闪过几丝怀疑,但他却没有点破,只是笑了笑,提起梢棒要走。
玉兰正低头臊得慌,见他走哪有不同意的?
正要挥别武松,打后花园东边又来了一行丫鬟,都十四五岁大,娉婷袅娜,叽叽喳喳,猛的见了这两个“大红人”都愣了一下。
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处,还有婚约链接,在外人看,怎么瞧都不是寻常碰面。
武松懂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一边踅住,一边给玉兰使了个眼色,玉兰领会,急忙转身走了。
独留武松一人面对着十几双充满好奇与八卦的懵懂双眼。
武松:“……”
玉兰脚下不停,像是要飞起来。
他一手遮着脸,一手攥着拳,耳根子通红一片,一阵旋风似的疾步走回上房。
我的九黎老祖,这是他头一次这么难堪!
到了晚间,夫人和陈妈妈在屋里看账,顺手打发金梅和玉兰在小屋吃晚饭。
金梅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咬着筷子咯咯的朝玉兰笑,笑得玉兰毛骨悚然。
金梅给他夹了一道凉拌藕丝,“喏,千里姻缘一线牵!”
玉兰嘴角抽搐:“……”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我听人说,你白天去找那个武义士了?”
金梅双眼弯出两道弧度,食指划着自己的脸,“青天白日的,羞不羞呀。”
“……”
他恨不得把头低到□□里!
哪个嘴巴这么碎!
自觉栽了面,玉兰连着好些天没到后花园去,想着避过这阵风头,可张都监不知道从哪得来的信,隐晦的责骂他懒散。
玉兰白眼都翻到天灵盖去了,越想越气,大半夜溜到张都监的书房跟前,放生一只小臂长的蝎子,蛰得那贼老头呜呼了一夜。
玉兰这毒夫乐得三天合不拢嘴。
连去找武松都乐的跟朵花似的。
他叩了叩门,武松在门里应和一声,趿拉着鞋就来开门。
见是玉兰,他愣了愣,“你……”
玉兰点点头,是我怎么着。
他打量武松刚起不久,索性推开他,从屋里端个盆出来,打一盆水,供武松梳洗。
武松还有点受宠若惊,连忙推辞几番。
而玉兰却我行我素的很,绕过他把被褥和床榻快速收拾好。
武松有点摸不着头脑——太过殷勤了。
他一边思索一边梳好头,道:“玉兰如此好意,武松愧不敢当。”
玉兰摇摇头,把残水泼尽,见武松收拾停当,又亲自送他到张都监那儿。
和张都监碰了盘,他又翻着白眼到张夫人那伺候。
张夫人见着他还很惊讶,“不是去武义士那里伺候了吗?怎的回来得如此快?”
玉兰垂着头:“惦记着夫人,总想来看看。”
金梅在一旁笑道:“玉兰姐是忠仆,那日遇到强人,要不是玉兰姐挡在夫人面前,真是不敢想如今是什么光景。”
她向玉兰笑了笑,“可还要说夫人宅心仁厚,素日里宽待奴婢,对待我们就和亲女儿一样,屈尊降贵的、衣不解带的照料了玉兰姐好些天,我们才打心底里把您当亲娘啊。”
这哄的张夫人花枝乱颤,却又笑骂金梅,“我把你这张油嘴!”
屋子里都是快活的气息。
张夫人又想到了什么,对玉兰道:“相公昨晚和我说过,这段时日你先可着武义士伺候,我这里还有金梅。——你放心,月钱不会少你的。”
“你只需全心全意的照顾武义士,不可懈怠,丢了老爷的脸。”
玉兰听张夫人的口风,夫人并不知道张都监招来武松的真正目的。
他不由得思索起张都监的意图来。
张都监是个真孙子,干的那些损阴丧德的事从来不避着手下人,这也是他能在短短十几日内就摸清了张都监人品的重要原因。
张都监那厮滑得很,做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而他此刻就占了地利人和,想做什么不都是轻而易举?
一想到张都监,玉兰的眉心连着百汇穴都一阵抽痛。
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个结果,索性放过自己。
自从不用在张夫人跟前伺候,玉兰的空闲就富余了起来,毕竟武松现在是张都监跟前的大红人,应付各种应酬,经常不着家,身价也是水涨船高,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
玉兰甚至都开始揣测那张都监其实没什么阴谋,只是单纯瞧上武松的好身板了。
可惜的是他尽管有了富余的空闲也无事可做,扫完武松房跟前划分的小片空地,游手好闲的人就坐在房里发呆。
日头薄近山头,玉兰捂了捂肚子,迟钝的起身,想着到了饭点,武松应该回来了。
打满了的水桶在玉兰手中轻如鸿毛,迈进武松房门时,玉兰还轻松抬手制止了试图帮忙的武松。
他指了指床榻,意思是:哪儿清闲去哪儿,不要妨碍他干活。
但不知武松意会到什么,竟然满脸动容。
玉兰把今天的脏衣服扔进盆里,搬个小马扎埋头苦干,搓着搓着,疑惑的“嗯”了一声。
他抻起一件衣裳的袖口,扒开破损的地方,看向武松。
“呃……午时打熬力气,不慎挑破了。”武松少有的羞臊情绪挂在脸上,一边说一边露出有些歉意的笑来,玉兰抿着嘴,而后低低说了一句:“我来补。”
幸好这件破衣服还没入水,现在着手补,一刻钟就能补完。
秾丽的脸挂上严肃的表情,正要比划什么,一阵不合时宜的腹鸣声响彻整个屋子。
玉兰:“……”
武松:“……我让人传两份饭来,我也饿着呢。”
也有点臊的玉兰垂下眼,两手缓慢地揉搓着衣服,直到饭端进屋里,武松都只能看见他绯红的侧脸,柔和的下颚线倒显得他有些贤惠的气质在身上,不知道是洗衣服这个场景,还是屋内含糊的气氛,武松竟然觉得偌大的张府之中,只有这一屋,是独属于他的容身之地。
武松本想两人同桌而食,又怕玉兰不自在,就自己单支了一张矮桌来吃,玉兰一个人霸占了整张方桌,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沉默中填饱了肚子,把碗筷传给伴当,返给下厨。
洗过衣裳,玉兰抱起破了袖子的衣服就要走,武松又一把拦住他:“玉兰可否把针线拿到这里,我们叙叙闲话?”
玉兰歪着头瞧他,屈起的食指无意识蹭到自己唇边,轻轻啮着。
跟我聊什么?
似乎是分辨出了武松的真诚没掺假,他出奇纯粹的眼睛转动了一下,缓慢地点了点头。
玉兰把同色的布料叠在破损下面,密匝匝的针脚固定,效果出乎武松意料的好。
武松犹豫了一会子才道:“玉兰家在何处?”
玉兰神情淡漠地摇摇头:“我孑然一身。”
武松沉默了一会子,闷闷道:“武松也是无家之人,从前好在有个兄长,虽过活的困苦,但却有个牵挂,可嫂嫂不仁,把兄长害了……”
玉兰看着他带着悲意的脸庞,抿了抿嘴,竟也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悲凄,他只有一个血亲姐姐,同在五仙教拜师学艺,后来死了,自此他也成了无根漂泊之人。
“我也有个姐姐,去岁死了。”
“义士无需伤情,总有重逢之日。”
他说得很慢,声音轻飘飘的,若是不凝心聚力去听,怕是要漏下几个字。
武松没有说话,只是瞳孔细微的颤动,同病相怜之下,他竟生出些许被认同的感动。
“自从死了哥哥,我武松在世上就没有亲人了,如今在此处,武松也不算漂泊之身。”
玉兰的针脚一顿,他接不上话。
若是张都监真心待武松还好,若是张都监心存歹心,这个好男子的心就又要被糟蹋了。
手下针又飞快的穿梭起来,逐渐勾勒出蛇形。
“日后若有人敢欺负你,自有武松为你做主。”
玉兰忽然抬头看他,目光闪烁,夹杂着些许怜悯。半晌后,他才从喉咙里呼出极嘶哑的一声,用力点头。
他不也算是张都监的帮手吗?
武松宽阔厚实的肩膀和沙包大的拳头近在咫尺,玉兰看一眼就知道,打人一定很疼。
特别是日后很可能打在自己这个伥鬼身上。
殷红的嘴唇在摇曳的烛火下更显饱满,烛火的每一次跳动,都给武松一种,玉兰即将开口说话的错觉。
玉兰随口找话题,“你如何来得孟州?”
武松不假思索道:“嫂嫂与人通奸害了我哥哥,武松便将那奸夫□□连同一个帮凶的老猪狗都杀了。”
说完他又去看玉兰的脸色,不想他丝毫没有恐惧之情,脸上反而挂着满意的笑。
“你是有情义的人。”
玉兰一边拿眼睛看着他,一边掩着半张脸,笑意却拦也拦不住的从眼湾里流淌出来。
所以若是你知道我当了张都监的伥鬼一定不会放过我吧?
武松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看,房子里安静的恰到好处,只能听见烛火炸裂的微弱声响。
武松不说话,玉兰却不好意思一直瞅着人家——他多少有些亏心,见着武松根本硬气不起来,而武松又推心置腹的和他说这些话,总让他有些气短。
他自暴自弃地想:若是武松着了张都监的道,那只能算他技不如人。
补好衣服时,看天染就红霞,快速洗净衣物,便主动请辞。
玉兰站在游廊里,夜风微冷,吹得心里都有一些空荡了。
他蜷缩的手掌颤动,一只白纹高脚蜘蛛自他袖口垂落,长腿敲了敲地,一眨眼的功夫便隐入了黑暗。
一道游魂回了房,倒在床榻上迟迟不能合眼。
横竖睡不着,横竖不肯睡,他瞪着漆黑的屋顶,白日里的一幕一幕都抖落在眼前,心里又筛了一筛。
想想张都监,想想张夫人,想想武松,想想那件破衣裳。
再想想模糊的过去,飘渺的未来。
忽然觉得夜里很冷,而梦和未来又如此的可怖,天国和地狱都如此的遥远。
梦里是天宝十四年独有的、腥的让人作呕的血气,遍地都是死去的同族,死去的同袍。
他伏在泥土里,伏在泥土里痛哭。
荆棘刺破他的手掌,套牢他的喉咙,鲜艳欲滴的花朵从同族的体内扭曲钻出,迷了他涣散的瞳孔,紧接着就是月泉淮苍白的脸——
所有的片断都充满挣扎和痛苦的感受,隐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窗外隐隐有雄鸡高唱。
因着不爱与人争抢,等大小丫鬟都收拾差不多了,玉兰才开始洗漱。
昨天晾的衣服都收了,只有最后补的那件洗得晚,收得晚,摸着有些凉。
武松一手握发,一手推开门,笑道:“你来了。”
玉兰竟然下意识也笑了笑,澄澈的笑眼意外的令人平静,明明眼睛的主人并没有柔软的性情。
“衣裳凉,明日再穿。”
武松的大手按在衣服上,语气柔和态度却很坚决,“今日穿上也使得。”
玉兰眨眨眼。
如此看来武松很珍惜这件衣服,玉兰看了看,心里纳闷,这件衣服除了颜色是稳重些的玄青外,从做工,材质都没什么特别。
莫非武松偏爱这个颜色?
武松在屋里换外衫,玉兰拢了被子到外头去晾,又打了一盆水让武松洗漱,紧着又把床铺好。
清脆的金属声在头顶响起,玉兰满眼疑惑地看了看武松的房门钥匙,又看了看武松。
“你每日都要来撒扫,我又时常不在,难免不便,这把钥匙给你保管,你我也方便。”
玉兰还没回过神,武松就不容拒绝的把钥匙塞在他手里。
“你不怕我偷拿你的东西?”枯瘦指尖勾着铁圈轻巧晃了晃。
“这是什么话?”武松投来责怪的一眼,“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玉兰啮着指节,迟疑地点了下头,忍不住笑了笑,“未曾问过义士青春多少?”
“虚度二十六岁。”
“哦……”玉兰学他说话,“那我便是虚度十八岁。”
二十六岁应该很强、很难杀吧?
老如月泉淮就很难杀。
他仰着脸,两颊泛着红芒,笑眼弯弯,笑容明媚,和素日里灰扑扑的木头人似有云泥之别。
千万别死啊。
武松走了,玉兰还在发呆。床底下突然钻出一只白纹高脚蜘蛛,足有一个巴掌大。
玉兰抬抬手指,潜行蛛活动着灵活的节肢,不断地抬起、放下,像是喝醉了一般,恪尽职责的向玉兰传递监视了一晚上的成果。
玉兰得知武松昨晚上连出门解手都没有,才满意地点点头。
刚才他贴近武松的时候,在他腰后藏了一只蜘蛛崽子,虽然小,却也够监视他一路了。
待武松到了衙内,那里原就有他前日送进去的一窝蜘蛛监视张都监,正好顺带监视了他。
“恩相。”武松躬了躬身,张都监笑呵呵的说起客套话,突然目光一滞,指着武松袖口的刺绣问道:“这是……”
武松神情微微一变,似是想到了什么,又露出些笑意:“昨日不慎挑破了袖口,玉兰姑娘趟黑给武松补的。”
“唉呀呀!”张都监眼中是实打实的意外和惊叹:“我却不知玉兰有如此绝妙的手艺。”
武松闻言,心里又是一热。
连张都监都不知晓,那他岂不是头一份?
不由得又感念起这个称职的未婚妻来了。
他身为张都监的亲卫,又是个风头无两的配军,每天落到他身上的眼睛不知有多少,这一点点连张都监都露出诧异神情的小细节自然引得他们深思。
好不容易得了点闲工夫,都旁敲侧击的去问上一问,武松本不欲多说,可人家追问的紧,他只好“大发慈悲”,翘了翘嘴角,带着点不经意,却又很炫耀的语气:“女人随便补的,有什么奇的。”
那人顶着稀疏的头发,皱着眉,不太相信他这套说辞,“不过是你女人补的,那都监相公怎的一脸稀奇?”
武松不自在的反驳他:“现在还不是。”
伊丽川拉磨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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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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