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年 8 月 28 日，处暑后的江城依旧闷热。
傍晚七点，光谷体育馆外人声鼎沸，巨幅红色横幅猎猎作响——"剑网三十六周年嘉年华"。
顾英把身份证拍在闸机感应区，顺手压了压头顶的白发。那是他特意染的，为了 cos 自己喜欢的游戏角色。
虽然只是个十九岁、靠代练和卖游戏金币补贴生活费的大学生，但今晚他以"八强选手"的身份被官方邀请，心里既兴奋又紧张。
"别东张西望，像没见过世面。"
顾雄从后面搭上他肩膀，发胶味混着汗味蒸腾。弟弟把校服改成了无袖，露出大臂上紫得发亮的玫瑰纹身——那是他学美发后第一笔练手的作品。
馆内灯光倏地暗下，LED 屏亮起长安城俯瞰图。观众席爆出浪潮般的欢呼，顾英却猛地僵住——
他看见了母亲。
林秀坐在第三排过道侧，月白色旗袍，开衩处露出半截膝盖。她右手举着官方应援扇，左手替身边的男人接稳纸杯星巴克。
那男人微微弓背，左手无名指有一道扭曲的烧伤疤——和父亲遗像里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浅了。
"咱妈怎么来了？"顾雄贴着哥哥耳廓，声音压得极低。
"跟踪我？"顾英喉咙发干。上周母亲才问过他周三晚上要不要回家吃饭，他说学校实验课，要通宵。
鼓点轰然响起，聚光灯扫过舞台，观众席重新陷入黑暗。顾英再也看不清母亲表情，只觉胸口被重锤击中：原来林秀所谓的"第二春"竟追到游戏嘉年华？
他低头掏出手机，屏幕还停留在游戏登录界面。那一瞬他生出荒诞的念头：如果此刻上线，会不会也刷出两个熟悉的 ID？
灯光再亮时，主持人高声宣布："让我们欢迎十六位顶尖选手登台！"
顾英被同伴推搡着往前走，脚步虚浮。路过第三排，他故意侧目，却撞进母亲的视线——林秀嘴角含笑，目光像隔着一层扬州烟雨，既骄傲又遥远。她轻轻抬手，做了个"加油"的口型。
顾英仓皇转头，差点踩空台阶。聚光灯打在他脸上，照出少年煞白的脸色。
后台比前台冷。十六台比赛机呈扇形排开，屏幕统一蓝底白字。顾英被分到七号机，椅背贴着他 ID：孤剑英。旁边八号机是个染雾蓝发的女孩，ID"药骨"，八强里唯一女选手。
"纯阳宫？待会儿手下留情。"
女孩冲他摆摆手腕，应援手环晃过一缕冷光。顾英扯了下嘴角，却笑不动。屏幕反射里，他看见自己瞳孔乱飘——仍在第三排那个月白身影上。
耳机里传来裁判的倒计时，他深吸一口气，把杂念关进胸腔。
鼠标点开比赛服，人物选择界面弹出，纯阳弟子持剑而立，银发与身后雪山几乎融为一体。
顾英盯着那抹银，忽然想起母亲去年冬天问他：白发染一次得多少钱？他随口答两三百，母亲笑着摇头，说太贵。可此刻她坐在台下，替另一个男人举星巴克的手腕白皙，旗袍开衩处露出的膝盖骨优雅——那上面没有常年跪地擦地板留下的青紫。
"选手准备——3、2、1，GO！"
读条画面闪过，孤剑英出现在昆仑矿车战场。对手是明教，隐身、缴械、爆发，红名在雪地里像一簇火。
顾英操作极快，梯云纵 两仪，剑气如雪雾炸开，明教刚显形就被压到半血。观众席爆发掌声，那掌声穿过隔音墙，变成闷闷的雷。顾英却越打越冷：他看见自己的手在抖，像小时候第一次把父亲遗像捧回床头柜——玻璃框太大，他抱不住，相框边缘在墙面撞出一声钝响。那声钝响此刻回到指间，导致一个回雪飘摇按空，明教反手缴械，红条瞬间压满。
"孤剑英！稳住！"裁判席有人喊。顾英咬紧后槽牙，强行拉回视角，凌空读条——
"嘭！"
真橙之心在昆仑夜空炸开，巨大火球悬成"剑侠"二字。官方为庆祝三十周年，把原本需要充值购买的烟花做成场内特效，观众每喊一次"纯阳"，后台就手动刷一束。满屏橙光落在雪山，也落在顾英镜片上，他有一瞬失明，仿佛看见 2020 年 2 月 14 日，父亲从医院发来最后一条微信："等樱花开了，我们带英雄去纯阳宫看雪。"
下一秒，明教刀光已至，孤剑英血条见底。系统判定：第一局，明教胜。
顾雄坐在观众席最末一排，手里攥着哥哥的外套，心里骂了句脏话。他旁边是个穿藏剑阵营 T 恤的胖子，正用望远镜盯舞台，嘴里念念有词："纯阳那小子状态不行啊......"
状态不行？顾雄当然知道为什么——母亲就坐在前面第三排，旁边那个男人的烧伤疤在射灯下泛着粉，像一条活过来的蚯蚓。他掏出手机，对着母亲背影偷偷按下快门，想发给哥哥，却想起比赛期间选手手机被封存。于是他只能把照片存在草稿箱，备注：【咱妈带神秘男看嘉年华.jpg】
灯光再次暗下，主持人邀请选手退场进入复盘室。顾英摘下耳机，脸色比头顶白发还冷。路过台下时，他又一次与林秀四目相对——母亲这次没笑，只微微蹙眉，那神情顾英太熟悉：小时候他打翻盐罐，母亲就这样看他，既生气又无奈。男人递给她一瓶水，她顺手接过，却没拧开，只是攥在手心，像攥着一张早已失效的船票。顾英胸口猛地收紧，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通道，背后观众席的橙光再次炸开，"情缘"二字悬在头顶，像某种讽刺。
复盘室的大屏幕回放刚才的失误：梯云纵落地角度偏差 3°，导致后续两仪化形打空。教练语速极快，顾英却听不进去，他盯着屏幕右下角的时间——20:20。记忆里某个闸门被推开：同样是 20:20，同样真橙之心，不过是在游戏里的扬州桥。那时他刚满十四级，第一次看玩家放烟花，系统红字刷出"白衣渡江为长风大侠燃放真橙之心"，世界频道一片起哄"神仙情缘"。他还跟队友吐槽：这谁啊，撒狗粮撒到游戏里。如今那行字却像雷劈中他：白衣渡江——母亲今晚穿的月白旗袍；长风大侠——父亲遗像里别在胸前的钢笔上，就刻着"长风"二字。
"顾英！听见没有？下一局先交紫气，再——"
"知道。"他打断教练，声音哑得不像自己。鼠标点开比赛服好友列表，搜索"白衣渡江"，ID 存在，却不在线。他又搜"长风大侠"，灰色头像静静躺在列表，签名档仍是十二年前的："等樱花开了，我们带英雄去纯阳宫看雪。"
观众席另一侧，林秀握着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顶端弹出一条系统提示——
【你的情缘长风大侠上线了。】
她几乎是一瞬间抬头，望向舞台出口。顾英正低头走进通道，白发在灯下反射出冷光，像极了他父亲当年站在纯阳宫山门的样子。男人——王姓志愿者，曾和父亲一起进过方舱——递给她一件外套："空调冷，别着凉。"林秀没接，她忽然起身，朝通道口快步走去。旗袍下摆限制步伐，她只能小跑，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急促的鼓点。王叔叔愣在原地，星巴克在纸杯里晃出一片褐色水渍。
林秀在通道尽头追上顾英。少年正倚墙深呼吸，赛服后背湿了一大片，印出"孤剑英"三个字。听见脚步声，他回头，目光在母亲脸上停留两秒，随即滑向后面——王叔叔没跟来。那两秒里，林秀看见儿子眼底有团火，不是愤怒，是恐惧——害怕自己真成了"跟踪狂"，更害怕她身边那个戴伤疤戒指的男人。
"英子......"
她开口，声音被馆内音响盖过。下一束烟花炸响，通道顶灯闪了两下，灭了。
黑暗里，顾英只听见母亲很轻地说："别怕，妈不是来查岗。"
他鼻尖猛地酸了，却倔强地别过脸。灯再亮时，林秀已经递过来一瓶冰水，瓶盖——像刚才那杯星巴克——被提前拧松。顾英没接，转身往复盘室走，背影在墙上拉出一道细长的白线。
后台监控屏里，"白衣渡江"的 ID 悄悄下线，像完成任务的幽灵。与此同时，顾雄在观众席最末一排，收到哥哥发来的微信——
【帮我盯妈，别让她走。】
他抬头，林秀正好从通道口返回，灯光打在她脸上，粉底遮不住眼角的细纹。她没回座位，而是拐进了一侧的工作间，门牌写着"媒体采访区"。顾雄犹豫两秒，跟了上去。
工作间里，林秀正对一名工作人员低声说话："......能帮我调一下二十点二十分的烟花回放吗？我先生当时在场。"她声音极轻，"先生"二字却像铅块，砸得顾雄耳膜嗡嗡响。工作人员抱歉地笑："烟花是统一投放，没有单机位哦。"林秀点头，道谢，转身时与顾雄撞个正着。少年没躲，他第一次用俯视的角度看母亲——林秀才到他鼻尖，发髻里藏着几根银丝，在射灯下泛蓝光。
"妈，"顾雄喉咙发干，
"那男的谁？"
林秀没回答，她目光越过儿子肩膀，望向舞台。大屏幕上正在滚动下一轮对阵名单：孤剑英 VS 药骨。观众席爆发掌声，像潮水拍岸，一下一下，把未出口的问题拍成泡沫。良久，林秀伸手，替顾雄把翘起的领子折好，声音轻得像叹息："等英子打完，咱们回家吃面，好不好？"
第二场比赛开始。顾英摘下眼镜，用衣角胡乱擦两下，重新戴上。屏幕加载完成，孤剑英出现在昆仑矿车，对手仍是明教。读条间隙，他抬眼望向观众席——母亲回到第三排，王叔叔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接过，却没擦汗，只是攥在手心，像攥着一张早已失效的船票。
"3、2、1，GO！"
顾英深吸一口气，手指落在键盘上。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而在他看不见的客户端角落，"白衣渡江"悄悄上线，停在扬州桥头。包裹第一格，真橙之心静静躺着，Tooltip 显示：
【使用：为长风大侠燃放。】
系统时间跳到 20:29，桥头无人，烟花未动。林秀操纵角色面朝纯阳宫方向，像在等待一场永远不会来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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