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绪自幼便被告知,自己是孙爷爷亲手救下的。
四岁那年,他病入膏肓,家人四处寻医,辗转来到万花谷,诊脉过后,一向沉稳的药王首徒、号“活人不医”的裴元也少有地紧蹙双眉,命弟子立刻将这孩子送至三星望月药王处。好在经药王孙思邈诊治,他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休养一月余,已与正常孩童无异。
父母对此感激涕零,当下便决意把独子留在万花谷,拜入杏林门下,报答药王救命之恩,日后继承药王之志悬壶济世。
而他对此始终耿耿于怀。他的父母是江南官宦人家,同胞妹妹为何就可拜入藏剑山庄?回乡探亲时,她一袭金衣,身负一轻一重两把宝剑,身法缥缈,好不潇洒。
他不愿当所谓的万花雅士,不愿将一头乌发散下,不愿执轻于鸿毛的毫笔,不愿练太素九针,不愿抄习药方……他想当妹妹那样的剑客,若定要修习医术,那千岛湖畔的长歌门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还能科举入仕……为何偏偏是万花?
每每对父母抱怨,总是遭父亲训斥,骂他不知好歹,是没良心的白眼狼。
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谷中弟子儿时睡的是大通铺,大些后配二人一间的住处,而与自己同住的偏偏是他自小最嫌厌之人。
听谷里师姐说,夏惊鸿是个孤儿,尚在襁褓时被家人弃于凌云梯口,后被宇晴抱回。
别绪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生得唇红齿白,尤其一双清澈的大眼,仿佛鞠着一汪清水。他爱笑,笑起来双眼又弯成月牙,叫人看了好不欢喜。自小便有许多师姐愿意带着他玩,虽然她们总爱把他打扮成姑娘。
虽不愿承认,但夏惊鸿的形貌一样昳丽,且身形更颀长,眼瞳些微的下三白为他清秀的脸加了一丝英气。更不用说他自幼天赋过人,于花间游颇有心得,就连别绪擅长的离经易道心法也修习得与他不相上下。只是性情内敛,平日里总是独来独往,让人不敢接近。
既生瑜何生亮,虽说他比夏惊鸿小上两岁,但他依旧自诩周瑜。毕竟风雅的周郎才比得上他的身份。
在万花谷生活了十几年,虽说对这般被安置的命运依旧忿忿不平,但此地依旧有他所眷恋之处。孙爷爷、裴元师父、与他嬉戏打闹的同门伙伴,还有……
还有裴漱师兄。
一个在万花谷成了禁忌的名字。在别绪孩提时代,提起万花的青年才俊,江湖上人人皆知裴元之侄裴漱。
裴漱师兄的一颦一笑,至今烙在别绪的脑海中。他身形修长,黑发如瀑,一双深情忧郁的丹凤眼微微上挑,双眉微蹙,朱唇微启,仿佛有话对来人倾诉,又仿佛将将破碎的陶瓷,须小心照看。
他是当时万花谷外貌最出挑的弟子,加上性情温和,几乎日日被东方谷主叫去三星望月与他一道待客。一来二去,他在江湖上的名气更大了,甚至许多侠士千里迢迢来万花谷,只为一睹裴漱真容——不光是女侠。
在被夏惊鸿技压一筹的童年里,别绪闲时总在花海采药,想着自己何时能出人头地,出师闯荡,甚至另立宗门,有一回,正想着自己用浮花浪蕊偷偷吸取夏惊鸿内力后一个玉石俱焚让他成为自己的手下败将,对方狼狈的模样让他忍俊不禁,手上一颤,被忍冬茎上小刺划了一道,登时鲜血直流。
别绪急忙埋进背篓中翻找绷带,却发觉忘带了,只好先用力按压伤口,但血却仍源源涌出,一时慌了神。
“别动,我来。”有温暖的手握住他的手臂,修长白皙的手指被狰狞的献血染上几道红痕,来人不假思索地从自身袖口扯下一块绸布,紧紧系在别绪伤口处。身后之人的体温似是将春寒的早霜一下融尽,还送来腰间香囊散发的阵阵兰香,别绪只觉燥热异常,面上烧烫得厉害。
“小心些。”裴漱轻轻拍了拍别绪的脑袋,“面上没受伤吧?师姐们都可喜欢小绪的脸了。”
“没……没有,多谢师兄关心。”别绪艰难地别过脑袋朝对方点了点头,算是招呼,避免被看出自己的难堪。
“那就好,怎么一大早就来采药?”裴漱坐至别绪身旁,随手折下一枝野草,“花海该除草了,晚些时候我去同花圣说说。”
别绪不敢看他,只呆呆望着不远处的几只小鹿,余光瞥见他柔顺的乌发被晨风吹起,而他抬手将额前发丝别至耳后,葱白的指尖掠过漆黑的发丝,举手投足之间,只让人觉得温润之致。
从前还有长安官家大小姐令家丁抬了十里红妆来万花谷,定要让裴漱娶她为妻的,谷主动了宫里的关系才把对方劝回去;还有一回,一名河朔霸刀的女侠与一名七秀出身的女侠为了裴漱干脆在花海摆起擂台,对战三十局,双方都打得精疲力尽,却都不肯认输,最后还是谷里找了双方的师父领她们回去才作罢。
那两次别绪都在场,只记得她们为了裴漱争风吃醋,反目成仇,对此十分不解,只觉这些姑娘都是傻子。
——但究竟谁能抵挡这般温柔?
“……师兄,你觉得夏惊鸿与我谁更有天分?”面对裴漱师兄,不知怎的,极少吐露心声的别绪却自愿将秘密尽数吐出。
裴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下看穿了少年的心事,扭头与他对视:“你怕比不过惊鸿,因此早早来采药回去炼?”
“……”
别绪一向不敢直视裴漱的双瞳,那破碎忧郁的眼神,即使带着笑意也叫人怜惜。仿佛……仿佛如此美好的人将不久于世。
裴漱轻轻揽过别绪,扑鼻的兰香萦绕在两人身边。他刮了刮别绪的鼻子,道:“你与惊鸿一样优秀,他更长于花间游,你则继承药王衣钵,救死扶伤。”
“可他的离经易道与我不相上下。”
裴漱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微微一笑,指着方才他摘下的草药,问道:“这是何物?”
“忍冬。”
“忍冬之忍,凌冬不凋,”裴漱一面说,一面将腰间之物摘下,“你同忍冬一样,只需自顾勤学便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裴漱吹起了雪凤冰王笛,一下吸引了许多早早来采药的弟子。不一会儿,身边便围满了听众,大都是谷里的师姐们。
“啧,你看,裴漱一大早吹笛子。”
“唉,世风日下,他那样的白面小生竟成了香饽饽。曾几何时还是天策府李将军那样的硬汉才有佳人相顾。”
一些嫉妒的男弟子的窃窃私语自然也传到了众人耳中,几个师姐与他们起了口角,而裴漱依旧径自吹笛,如入无人之境。
……
近十年过去了,别绪还能记起裴漱师兄白皙俊秀的面庞,修长的手指和温润的嗓音,还有身上好闻的兰花香。别绪总觉得,像裴漱师兄那样的人,应当是谪仙下凡,被刻进谷中碑石纪念的,谁晓得堪堪十年便到了人人闻之色变的地步?
别绪十一岁那年,裴漱受谷主之托,去南诏大理山庄送信,谁知舟车劳顿之下竟一病不起,半年后回到万花谷时,已是行将就木。听闻噩耗,万花谷中日日都有侠士来探望他,许多女侠离谷时更是泪流满面。别绪守在师兄住处门口,听着师兄虚弱地与来客对话,只觉揪心无比。
腊月十六夜,裴漱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缠绵病榻的师兄面庞枯瘦,神色苍白,毫无从前的英气。在一片起伏的哭声中,别绪竟滴泪未流。他只觉师兄在人间历劫结束,回到了天上当神仙。
一位与他交好的师姐哭成了泪人,反复说着师兄从前带他们去长安游玩的情形。其实关于裴漱师兄的记忆有许许多多,但别绪想起的总是那双忧郁的双眸。
如若世事至此,只能叹一句天妒英才,但接下来的故事却全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裴漱的葬礼上,许多生前要好的女侠鱼贯而入,手上都拿着一封婚书,说是裴漱弥留之际给自己的,里边白纸黑字写了,娶其为妻,死后与其同穴,因而要求他葬到自家坟里。
为难之下,众人对了对,确实是同样的笔迹。奇怪,依照裴漱最后那段时日,应当是没有气力提笔写字的……是谁替他做了这缺德事?
“你们一进去,他就把婚书给了你们?”裴元被讨说法的女侠们围得水泄不通。这些拿到婚书的女侠皆是富家千金出身,甚至还有皇亲国戚。
“是啊,他说只要我们答应给他爹娘养老送终就好。”
“那你们如何保证?”
“我当即寄了随身携带的金银玉石去他家里。”一位来自藏剑山庄的女侠说道。
“我把首饰都留给他了,那些首饰能买长安一块地呢!”另一位官家小姐道。
“我正回去拿地契,想把家里一块地分给他,谁知还没来得及,他就……”另一位姑娘说着说着又痛哭不止。
“裴大夫,你可要替我做主,你是裴郎的四叔,那也是我夫家人!……”
这几十位金枝玉叶的大小姐,随便哪位单拎出来都是万花谷得罪不起的人物,而万花也不好将裴漱碎尸万段分给各家一块……那些日子里,谷主他们为这件事忙得焦头烂额。而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万花一下成了天下最大的笑话,大唐三大风雅之地的雅号岌岌可危。
别绪也看了裴漱师兄给那些小姐们的婚书,他一眼便认出那是夏惊鸿的字迹。
“……你为何要替他作假?”那日入夜,别绪终于问出了心中所想。
“他要什么我便做什么,圆将死之人的遗愿罢了。”夏惊鸿淡淡地回答,翻身睡去,“……他不过是想给爹娘留些银子而已。”
别绪还是不懂夏惊鸿,他常觉得他不近人情,此刻却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替一位骗子尽孝。
万花谷不知该如何收场,最后只得将裴漱的遗体一焚了之。后来,谷里一些与他亲近的同门偷偷将他的雪凤冰王笛埋在了花海的生死树下,也算留给大家一个祭奠之处。只是,这个名字让万花在江湖上出尽了洋相,从此万花谷不再有裴漱此人。
他终究只留在了他们这些亲友的记忆里。
这章是游戏里的故事。最后花花们会和咩咩们相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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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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