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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三十章

“……嘶,怎么又是冷的?”宫子羽哆嗦了一下,把茶杯放回桌上。

“让你醒醒神。今天也没下雨,怎的弄出一副落汤鸡的狼狈情态,也不怕被别人看了笑话。”宫远徵气定神闲地说,他面前倒是没有故技重施摆上一杯热茶,而是放着一碗白雾徐徐香气飘飘的汤——是宫尚角特地吩咐厨房熬了送来补气血的参汤,“说说吧,顶着失魂落魄的蠢表情大驾光临我徵宫,子羽公子有何贵干?”

宫子羽暂且压下被宫尚角宫远徵二人有染一事激荡出的恍惚,熟练地绕过宫远徵带刺的冷言冷语,直截了当地说:“此番前来,是为无名一事。”

“找出无名是谁了?”宫远徵眉梢一挑,瓷勺轻拨汤面,纤秀的面容流出丝丝缕缕的失望,“我还以为能马上把你从这位子踹下去呢,看来你不是完全废物。”

“呵呵,远徵弟弟说笑了。”宫子羽干笑两声,呷一口冷茶提神醒脑,这才觉察出确实颇有用处。

“说吧,是何人?”

宫子羽抑着眉眼,声音沉沉:“我先前从你这取了管事名单逐一排查,符合刺杀月长老条件的唯有三人,其中二人世世代代居于旧尘山谷效命宫家,万万没有勾结无锋的可能,不是他们,那就只能是剩下的那个人。”

“谁?”

“雾姬夫人。”

“哎呀,真没想到会是她。”宫远徵嗤笑出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不过只是这样便确信把你视如己出的姨娘是无名,子羽哥哥,你不是心肠最软吗,这可不像你啊。”

宫子羽一阵恶寒,每次宫远徵叫他哥哥都没怀什么好心思,捏着甜滋滋的嗓音柔声细语,实际上阴阳怪气和讥诮明显得就差直接往他脸上扇巴掌了。

“还有别的佐证,不然我怎会如此肯定。”他很有自知之明地吞下了涌到嘴边的反驳,接着往下说,脸色越加灰败,“我昨夜梦中惊醒,却是无法再次入睡,便走出院子闲逛,不想听到了阿云与姨娘的谈话……”

‘眼看要试炼第三关了。’云为衫偏头望着天边的月,轻声说道。

‘是啊。’雾姬夫人面上无波无澜,看不出分毫情绪,‘你觉得,他能吗?’

‘我相信他。’云为衫温婉地笑了笑,‘只是不知他何时才能发现真相呢。’

‘若试炼结束还没能查出,’雾姬夫人蹙起了眉,‘他这位子可坐不稳。’

‘这倒不是我们需要担心的事儿。上元灯节时,他查到贾管事的儿子,后来大小姐发现金鸣,顺藤摸瓜,老执刃的死他已经怀疑到宫唤羽身上了,想必不日夫人该被牵扯出来。’

‘说到这,我有些好奇子羽发现我是无名的表情了。’雾姬夫人款款笑起来,眸光微沉,‘不过仅仅是如此还不够……’

“我没想到姨娘会是无名。”宫子羽紧紧捏着拳头,“更没想到,阿云会对此知情,那她——她的身份只能是无锋。”

“哦,是这样啊。”

宫子羽愣了一下,看着宫远徵一如既往平静的臭脸,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慢慢浮现。

“你、你早知道?”

宫远徵不置可否,但任谁都能看懂他的意思。

“原来如此,怪不得当时你把事情丢给我就不闻不问了。那你既然知道,为何不直接告诉我,这样我也不用花费那么多精力……”

“虽然我并不想承认,但你坐上了执刃的位置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既然承了名头,就得担起该担的责任。”宫远徵冷淡地打断了他的话,“你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可有想过如果要追查细作的人是老执刃,他会像你一样这么抱怨吗?或者说,他会让自己陷入需要抱怨的处境吗?”

宫子羽沉默下来,骤然升腾的惭愧和羞窘刺得他坐立难安。说到底,是他愚笨、能力不足,若在这儿的是父亲,怕是早早揪出细作处置了。

“我明白了,是我的不是。”他喉咙有些干涩,艰声说道。

“你明白就好,宫门执刃可以是蠢人,但不能一直是蠢人。”宫远徵瞥他一眼,瓷勺搅了搅汤面,看见无甚滚烫热气方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怎么处理的?”

“我……我担心打草惊蛇,没有立刻抓捕,只让侍卫暗中盯着。”

“宫子羽,你最好改掉你这心软的臭毛病。”宫远徵翻了个白眼,满脸嫌弃,“行了,你今日不是该进第三关了吗?她们由徵宫接手,你可以滚了。”

宫子羽灰溜溜地走出正殿,虽然这就是他来找宫远徵的目的,但他心里怎的这么难受呢?

他放慢了步子,尝试梳理自己乱成一团麻的心绪。

近几日事情实在太多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先是从贾管事身上查到大哥宫唤羽疑似杀死父亲,再有发现待自己如亲子的姨娘是杀害月长老的无名、枕边人是与家族有血海深仇的无锋细作,最后是得知他的哥哥和他的弟弟有罔顾人伦的私情……

老天爷啊,他能不能不做执刃了?

他胡思乱想着,无端想到以宫尚角的性子能放宫远徵娶妻吗?他看着可不像什么宽宏大量的人,何况云雀与宫远徵哪有半分像未婚夫妇,说是主子和侍女还差不多。既是没有感情,那宫远徵日后会把云雀安置在哪里呢?

有些奇怪啊,宫远徵是在角宫过的夜,瞧着应是早上回来沐浴,云雀怎会这个时辰出现在他房中?宫子羽步子越走越慢,最后停了下来,如果是别人那大概没什么稀奇的,但这可是宫远徵——谁敢乱进他院子就要做好被毒倒的小毒娃,这就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而且阿云是无锋,云雀与她是义姐妹,关系很是亲密,那云雀知不知道她的姐姐是无锋?如果知道,那她不就也是——宫子羽不敢想了,但又不得不想,一切太过离奇诡异,但他直觉冥冥之中定有什么关键之处能把所有人和事串起来。

会是什么?雾姬未尽的话,态度恭谨过头的云雀,藏着秘密的宫远徵,突然出行的宫尚角,在错缪的时间出现在错缪地点的金鸣、金叙,不明身份的两片鬼影,第一朵出云重莲,太过顺利的医案一事……

真相如同雾霭后若隐若现的神像,高坐云端,无心无情地等候想方设法窥伺其面貌的世人。它就在那里,宫子羽眉头紧锁,脑海中飞快闪过数段回忆,一个想法逐渐成型。

“紫商姐姐,”他拦住刚从角宫出来向这边走的宫紫商,低声说道,“我要准备开启第三关试炼,脱不开身,有件事想托你去查一查。”

……

“还不算太蠢。”宫尚角放下木梳,淡淡地评说。

“是吗?”宫远徵的目光追随着铜镜中兄长在他发丝间穿梭的手,心不在焉地嘟囔,“真可惜,还是得让那个蠢货占着位子。”

宫尚角微笑起来,冷峭漠然如水中月哗然流逝,重新漾出柔意潺潺。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坐在旁边撑着头的宫紫商打了个哈欠,出声打断了这两人旁若无人的脉脉温情,“宫子羽的考核快结束了吧?”

“快了,但不是现在。”宫尚角低着头在弟弟发辫系上一颗颗铃铛,拿惯了刀的手做起细致活来亦是游刃有余,“宫唤羽自恃有底气瞒天过海,宫子羽要想真正坐稳执刃之位,就必须独自面对这张底牌。”

“什么意思,宫唤羽还有什么底牌?”宫紫商好奇地追问。

“宫唤羽所修习的内功心法乃是孤山派的玄石奇功,他在经脉尽废之前仅差一步便达至臻之境,却因太过急于求成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要求远徵的出云重莲救命,你可知晓?”

“这事我还是知道的,不过那出云重莲不是被他赠予贾管事了吗?”

“没错,我猜测那是因为他阴差阳错领悟到了突破的方法,因此不再需要出云重莲。”宫尚角继续解释道,“此功法玄妙非常,讲究的是落拓大极、不破不立。这最后一重境界可谓将此发扬光大,需自废武功从头开始,置之死地而后生,脱胎换骨方能得大圆满。”

“这么说废了他不就是正好遂了他的意,”宫紫商恍然大悟,不由一阵感慨,“宫唤羽此人,不论品性,单是心狠上堪称人中龙凤啊。”

“人中龙凤?你倒是高看他。”宫远徵不屑地冷笑,“我看那不过是一条养不熟的狗,不敢光明正大,只会在暗地里兴鬼祟之风,行猥琐之事。”

宫紫商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暗道宫三的小嘴还是那么甜,抹了蜜似的。然而一想到她这就情不自禁地开始对宫二宫三亲嘴的画面浮想联翩,不由懊恼地闭了闭眼,曲起手指抵住太阳穴命令自己住脑。

“不必担忧他脱出计划掌控,”宫尚角误以为她是为宫唤羽一事挂心,温声说着,“远徵早有防备。何况地牢戒备森严,他还找不到机会练功。”

宫远徵轻哼了一声,苍白的素脸在镜中染上暖玉般的姝色,倾泻出虚惘的缱绻旖旎,而镜子外拢着森森恶意的俊秀眉眼是明晃晃的悚艳,戾气逼人。

“我迫不及待要赏一出狗咬狗的大戏了。”他意味深长地说道,“紫商姐姐,你且等着瞧吧。”

“那宫子羽托我的事……”

“他想知道什么,你就告诉他什么,云雀是无锋细作不假,雾姬夫人与宫唤羽合作算是事实,我们瞒着他谋灭无锋也是事实,都是不痛不痒的问题。”宫尚角眷恋地抚过宫远徵的脸颊,从台上拿起抹额戴在他额前,“正如我所说,他不‘太蠢’,但还不够聪明。”

“乌泱泱一群人合起伙来演他,这种诡异的情况他猜得出就有鬼了,”宫紫商敲了一下桌面,咋舌道,“体谅体谅宫子羽荒废了二十几年的脑子吧,要知道他那心眼花了好大劲才长成了实心的。”

宫尚角难得语塞,半晌才迟迟应声:“你说的在理。”

与此同时,身着淡蓝衣裙的女子踏入地牢,绣着月纹的裙摆拂过布满尘土的地面,在一处牢房前站定,将手中刻着“徵”字的令牌小心收入袖中。

“怎么样了?”原本在牢房角落安逸地坐着的云为衫忙站起身,走到栅栏前压低了嗓音问。

“昨夜徵公子不在徵宫,今早他一回来我便去向他请示了。”云雀凑近了她低声说着,“姐姐,你和雾姬夫人得在地牢里待上些时日,徵公子说若子羽公子来见你们,随你们如何应付,只切记一点,不要让宫唤羽发现端倪。”

“我省得了,”云为衫点点头,从栅栏的缝隙中握住她的手,“万事小心。”

“你也是。”云雀指尖蜷在她的掌心,顿了一顿,又小声问她,“姐姐,要结束了吗?”

“快了,云雀,就快了。”她柔声说道。

云雀离开后约摸一炷香时间,另一个人步履沉重地走进了地牢,高大的身形在脚跟后拖出长长的颓废黑影。

“在进后山之前,我想着,我还有一件事要做。”来人正是宫子羽,他站在牢房外,沙哑的声音难掩悲戚,“那就是来见您,姨娘。”

牢中女人仍然端庄地坐在那,不言不语,只抬起眼望向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我一直以为我与姨娘很是亲近,但现在看来,我根本没有看清过你。”宫子羽哽咽着,鼻子一阵发酸,说着说着就要落下泪来,“我没看清任何人,哥哥是,您也是,我至亲至爱的两个人却联手害死了我的父亲……”

“姨娘,您能不能告诉我,明明已经藏了数年,何不一直藏下去,就当这世上从没有无锋的无名,只有宫门的雾姬夫人。您对我这么好,我会念一辈子,可你要我如何、如何原谅你?”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颤抖地唤,“姨娘啊……娘。”

雾姬夫人身躯一顿,好似有狂风巨浪重重击打她的头颅,平静无波的神情龟裂,流露出实切的哀愁。

“无锋之人,没有回头路可走,往后是死,朝前是死,区别不过是苟活多几时。”她终于开口,一字一句并不高声,但若千钧重,“人活在世上,必定有弱点、有软肋,无锋将人身上的因果线亲姻缘全数捏在手中,以刀剑相劫,人便成了无法掌控躯体的傀儡,再无自在身,不见自由日。”

“您的意思是您是被胁迫的吗?”宫子羽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急切地朝前一步,“您和阿云都是?姨娘,您和我说,我说不定可以帮您——”

“子羽,你帮不了。”雾姬夫人不等他说完就开口打断了他,慈爱的目光温水般包裹着他,话语却如一柄利刃穿透他心口,“如果你父亲还在,兴许能有转圜余地,可惜,宫门如今的执刃是你。”

“姨娘,我……”宫子羽瞠目结舌,巨大的愕然兜头而下淋了他满头满脸,千言万语堵在喉头进出不得。

“我早已身陷囹圄不能自拔,你救不了我。但云为衫或能挣脱泥潭,所以去吧,子羽,通过三域试炼,成为真正的执刃,才能保住你心爱的女人。”

宫子羽错乱中下意识后退,依言出了地牢。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的那一刻,雾姬夫人脸上的死寂和期许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然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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