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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三)

铛——

引磬被细长的铁枹重重敲击,清籁梵音肃穆庄重,于庙中涟漪般一圈圈荡漾开来。

住持睁开眼睛,对跪在佛像前的黑衣男人说道:“宫施主,今日的法事结束了,快请起吧。”

“有劳释吉长老,”男人一身乌云锦绣满金丝纹样贵气非常,俊美的年轻容貌细看仍品得出些许青涩,却无一处神韵不在倾泻一种久居上位的气息,眉宇间纵然透露出忧愁沉郁也磨不圆滑皮囊下锋锐冷峭的骨骼,是远超年纪的雍容与威势,完全不出他现岁堪堪二十有一,“在下先告辞了。”

“宫施主慢走。”说完本该向外走的男人迟迟不见动作,住持顺着他凝滞的视线转头,发现他在看一处空地时,了然地念了一句佛号。“又见到令弟了吗,宫施主?”

“是,我看到他了。”男人轻声说着,像怕惊扰了什么一般,身躯紧绷着不敢动弹分毫,凝着寒霜的眼底却突兀融成一潭春池,“远徵,为何还穿着当年的衣裳呢,不喜欢哥哥烧给你的新衣服吗?”

一个矮矮的萝卜头站在巨柱后,怯生生地露出白嫩的小脸和半边身子往这边瞧,胸口月白的布料上的大片血迹和生前一样艳、一样刺眼,细细的脖子被一道二指粗的豁口斩断大半,叫他每每观得目眦欲裂,心痛难耐,恨不能以身代之。

那是他的远徵。

十一岁了,远徵又长高了。

这不是宫尚角第一次“见到”他死去的弟弟了。他记得太清楚最初一次是怎样的情形。人死后七魂会离体,为了找回这七魄,每七日就会祭奠一次去世的人,召回死者的魂魄,一共做七次,做满七七四十九天。在最后一天,他从墓前抬头,便看见宫远徵坐在石碑上,个头小小的孩子脚挨不着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腿,他那时只以为自己出了幻觉,下意识伸手去抓,但那魂牵梦绕的身影顷刻间就化为乌有,不复存在,他碰到的仅是冰冷的墓碑。

那之后他失魂落魄好一段时日,念着宫门劫难刚过元气大伤方勉强振作起来,直至半年后他在江南出外务,于住的客房中又一次看到了“幻象”,宫尚角才真正有了主心骨一般。此后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能见到宫远徵,或是十天半个月,或是一年半载,而每一次宫远徵似乎都有些变化,好像也在如活着时候那般慢慢长大。虽不知到底是他的失心疯还是见了鬼,可总归是有了个盼头。

“凡所有相皆虚妄,”住持缓缓说道,“施主,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释吉长老不必再劝。”宫尚角收回了视线,双手合十微微躬身一礼,转身向外走去。

“阿弥陀佛。”住持叹息了一声,走进殿后藏书阁,从木架上抽出一本书,拂去其上灰尘,递给身旁跟着的小沙弥,“酉时送至宫门角宫,交于宫施主。”

“是,师父。”小沙弥好奇地看了看那本书,只见陈旧的黄褐色封面上赫然印着五个墨迹斑驳的大字——

阴阳异生录。

(四)

“角公子到!”

一声声通传回响,长阶尽头,身着华服的公子、小姐并肩而立,二人脸上均不见笑意,肃正而拘谨地站在一侧。

“大小姐,子羽公子。”宫尚角翻身下了马,把缰绳交给侍卫,淡淡地说道,“此前所托之物随后会送至各宫。”

“多谢角公子了。”宫紫商率先开口,有些紧张地交握着双手。

“我不在宫门这十几天,不知子羽公子武功可有长进?”若有实质的目光移到宫子羽身上,被注视的人抬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不由自主地挺直腰背。

“我、我有专心练武,父亲和兄长都说我进步了许多——”

宫尚角没有多说什么,只点头表示知道,兀自掠过二人离开。见他背影远去,宫紫商和宫子羽不约而同重重松了口气。

“老天爷啊,他比我爹还吓人。”宫子羽心有余悸地嘟囔,“真羡慕我哥在后山试炼,不用面对宫尚角冷冰冰的死鱼脸。”

不论是大几月的宫紫商抑或是小七岁的宫子羽,在对待素来稳重冷静的宫尚角时,总会情不自禁地生出面对长辈的敬畏感。尤其是宫尚角在十七岁破格入后山以堪称恐怖的速度通过三域试炼坐上宫主之位,并在一年内让宫门重振实力,又在前两年以极其强硬血腥的手段剿灭无锋大大小小十多个分据点后,对他敬畏的情绪超过了对所有长辈。

宫子羽和自己的父亲还敢偶尔偷摸顶嘴,对宫尚角那叫一个屁都不敢放,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读书习武硬是捏着鼻子一边哭一边学。因为他爹再恨铁不成钢也顶多让他抄抄书罚罚站跪跪祠堂,挨揍也是躺两天就能活蹦乱跳,而宫尚角是直接上手打,打得他狼哭鬼嚎半死不活也不会手软,挨一顿至少得躺上十天半个月。宫紫商比他稍微强一点,没那么像耗子见了猫或是田鼠遇到蛇……全靠宫尚角不会揍他的姐姐。

他暗自嘀咕得起劲,旁边的宫紫商却是全然没有搭理,注意力全放在角宫侍卫手上抬着的一个个箱子。她明白那些箱子大部分都是送往角宫,赠予的却是一个故去的孩子。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宫二确实有那么一个天上有地上无、费尽心血养大的远徵弟弟,只是除了他所有人都不记得了。”宫紫商突然出声,和善的圆脸上露出古怪得有些悲伤的神情。

她也曾见过徵宫那位小她十岁的弟弟,玉雪可爱的模样,古灵精怪,很是爱闹别扭生闷气。但失去了母亲后,糯米团子变成木做的小人,惹人心怜,偏偏张嘴吐出的尽是带刺的软鞭,要将所有好与不好通通赶走。说不被他那嘴气到是假的,心疼他也是真的,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宫门最小的两个孩子齐齐命丧当年。

宫子羽陷入了沉默。他原本也不信,毕竟宫远徵活着的时候接触最多的是宫朗角,而非他们这些活着的同辈中的任何一个,尤其是宫尚角,少年老成,年纪轻轻便学着担起责任,除去年节之类盛大节日二人再无其他交集。

可宫尚角那珍而重之的情愫太真心实意,沉甸甸的爱意柔情仿佛把宫远徵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日日高悬的招魂幡,每月一次的安魂法会,珍奇精巧的孩童玩物,华贵奢侈的衣裳抹额宛如稻草焚烧殆尽,堆满一整个屋子的银饰,无主的徵宫依然正常运作……还有深藏在宫尚角房间的无数张画像,画中是回不来的人,从此可窥见一斑。

他曾在年少无知不怕死的时候去问宫尚角,一个不熟悉的堂弟,且斯人已逝,为何值得这般郑重对待,连宫朗角生前都比不及。宫子羽永远忘不了听到问话的宫尚角脸上的表情,那时正处于亡者头七,是宫尚角最疯魔的时候,他问完就想给自己一巴掌,两股战战满头冷汗,觉得自己肯定要完蛋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宫尚角没有动手,也没有回答,只让贴身绿玉侍把他请出去。

“你还敢提啊?我真是相当佩服你那时的勇气。”

宫子羽回过神,才发现他刚刚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

“实不相瞒,我也很佩服自己,”宫子羽由衷地说,“那会儿要留什么遗言我都想好了。”

“其实我也问过这个问题。”宫紫商犹豫了一下,说。

“你也问过?”宫子羽眼珠子快从眼眶里瞪出来,“我看你的胆量也不遑多让啊!那他有没有让金重把你丢……不是,请出去?”

“呵呵,没有。”宫紫商斜眼瞟他,“想什么呢,当我是你吗,懂不懂什么叫说话的技巧?他不仅没把我当垃圾一样丢出去,还回答我了。”

“什么!”宫子羽眼睛瞪得更大了,猛然拔高了声音,“凭什么——他说什么了?”

宫子羽被丢出门过后,角宫关了整整一个月,宫紫商是怎么也等不到商宫新一月的拨款,才硬着头皮登门造访,本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谁料宫尚角居然放她进了门。大概是他们是同龄人的缘故,宫尚角待她这个不着调的姐姐较之宫子羽总是温和几分。

或许是那一日满室的香烛焚烟、头顶的招魂幡飘飘荡荡迷了她的眼,馥郁的酒香晃了她的神,又或是宫尚角难得迷茫的神色使她昏了头,在解决了拨款问题后,竟鬼使神差地提起了宫远徵。

二人的谈话持续了足足两个时辰,她踏出角宫回头去看那正殿中跪坐的身影,只觉恍若隔世。仅仅只言片语便泄露出宫尚角浓烈至极的爱欲和在意,难以想象若是宫远徵仍活生生与他共处,他的情意该会是如何浩瀚澎湃。

“可能人确有前世今生罢。”宫紫商终究没有说出宫尚角的答话,只这么没头没脑地感慨道,“那若是这世间果真有鬼,他也能如愿了。”

此时的宫紫商并没有想到她会一语成谶,且应验得太快了些。

(五)

飞雪翩翩,在院落堆积起厚厚的鹅毛。角宫正门大敞,凛冽霜风吹得满廊的幡帜狂舞,却没有惊扰分毫房中坐在茶几前的人。

宫尚角垂头看着桌几上摊开的书,眉头时紧时松,指腹按在蝇头大小的字上,逐字逐句咀嚼。这些时日他已将这本由小沙弥送来的古籍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对释吉长老为何赠他此书有所猜测,但迟迟不敢下定论,生怕是偶然或是误解,只得一遍又一遍地翻阅,把书上的内容牢牢印在脑子里。

这时窗户訇然中开,丁零零的清脆铃响打碎了房内的静默,宫尚角下意识抬头望去,恰巧瞧见窗外悬在屋檐上的一串银铃摇荡。看书太久,难免眼睛干涩,他起身拿了桌旁的刀,合上窗,迈出了门。

一式起手,出鞘的刀锋比漫天的风雪还要凌厉几分,浩然刀意劈开寒冷,破空声阵阵。忽然他收了刀势,倏地看向一侧长廊,沉声道:“谁在那?”

支起长廊的柱后悄悄冒出半张白生生的脸,扶在柱子上的手指犹豫地动了动,那张木而懵懂的小脸全露了出来,咽喉一抹血口狰狞夺目。

轻微的一声闷响,刀无声地跌进雪地中。宫尚角怔怔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小孩,嗫嚅着上前一步。

他的目光下滑,只见那孩子脚下的雪微微凹陷。

“远徵……”

宫尚角再克制不住自己,猛然走近单膝着地,颤抖着双臂搂住了浑身是血的小孩,宛若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的远徵,历经七七四十九月零七日,终于回到他的身边。

(六)

人死生灵,不见其形。三魂七魄合归一,究由生前善恶业,化怨、恶、灵、冥四类。怨为含怨者,恶为恶贯满盈者,灵为大功徳圣者,冥为常者。或留阳或赴阴,不还生,是为鬼。

……又有旁生类,尸孕之怪者,喜夜压人,食人精阳果腹,持半鬼半灵身。果腹消饥然肖似活人,寿恒长,比凡生,是为鬽鬾。——《阴阳异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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