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魂珠与肉身都好找,三日的期限,杨戬半日便凑齐。定魂珠他本有一颗,肉身取的是后苑那株千年槐树,日夜吸取仙府灵气,根中凝聚古木精华,刀劈不断火焚不化,用作肉身倒也不差。闻来还有股木质香调。
玉鼎真人不甚满意,嫌他草率,真君却不以为然:哪有那么金贵,能用就行。
此前太乙真人为哪吒重塑莲藕身,历七七四十九天,杨戬曾为其护法,知晓其中要义。刻好木质肉身、放好灵珠,与师父一同回到真人洞府。凝神期间需全心全意,灌江口太容易被打扰。
仍历七七四十九天,不吃不喝,不言不动,直到事毕收功。
玉鼎问及杨戬打算,然而杨戬却也无甚打算。一来,玄门多钻研飞天遁地,而穿古越今的时空法门,历来为佛门所长,若求诸佛门,不免需得解释前因后果,如师父所言,“连金蝉子都要杀他”,得知妖猴之事,恐怕难得善了。二来,杨戬思及未来世那只癫狂妖猴,似对自己有极大恨意,若将之送回,也许还多生事端……
一时间也无从安排。
他对师父和盘托出,没说的是,那猴子口中喊出的“杨戬”二字太过沉重,怨太深重,情太深重,令杨戬即便不明所以,也需以极大心力方能勉强将之托起。
自从母亲被捕、父兄惨死,杨戬就病了。往后,若非因缘际会生死之交,他难再对人托付真心。是否自己的确于某时某刻有负于他,焉知那只妖猴业障,没有自己的一份?
他神色复杂地望向石台那具肉身,它只一派无知无识,好似安恬入眠。
你便是我,我也是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玉鼎真人却无需管这些,没了最初的惊骇,好似还白捡一个徒弟,欢天喜地地上前观视,只见木质肉身栩栩如生,仍有仙气缭绕。肉身形貌乃依元神所化,果与杨戬别无二致。只颈上少了那枚天眼。
魂魄融合肉身,不会这么快便清醒。杨戬意欲先将人带回,师父言说另有要事,着他先回,改日再来。
杨戬依言。
真君守了三日,本道该醒,却不知是魂体太弱还是别的缘故,犹然未醒。此事不便声张,连哮天犬他也并未告知。众人只道他终日笼闭在房,不知如何。
转眼,又候半月有余。
接连已有两月未曾闭眼,只是稍打个盹的功夫,醒来便被一双眼睛冷冷盯着,不吓一跳着实为难。
“你终于醒了。”
那融了木质肉身的魂灵,略往后撤,口吻十分冷淡。
这不是该我对你说的话么。
尽管已经看了他两月有余,然初次见他鲜活过来,能动作,能言语,这观感仍旧甚为玄妙。杨戬正思索如何与他攀谈,那魂灵似是疲乏,揉了揉额角,向他抬起一只手。
杨戬揣测着意思,扶他起来。
从床榻走到桌案前,几步的功夫,魂灵已然气短急吁,他侧身倚上案几,歇息了片刻,才十分不满道:“头困身乏,身魂不稳,区区一个凝魂术,就如此不济?”
真君一时不知接什么好,便只好道:“我往后勤奋修炼。”
“算了,茶。”他似乎无甚耐心。
杨戬倒了杯凉茶递给他。他饮了茶,神色稍缓,搁下空杯,直视杨戬,似乎无心与他多做周旋,单刀直入道:“金蝉子来找过你了?”
“你怎知……”杨戬甫开口,又回神:“是你让他来的?”
魂灵默然未答,稍顿了顿,反而双目将他凝着,问:“你可杀了他?”
这个“他”自然不是指金蝉子。杨戬垂目摇头。
对面有半晌无声,旋即杨戬听见两声冷笑:“杨戬啊杨戬……”几分咬牙切齿。杨戬抬头看他,见他也盯着自己。那神情目光,较之自己凌厉许多,兼之以溶入骨髓的冷冽,似乎万年时光都凝成了冰霜,高高在上,难易亲近。杨戬回想起镜中所见那位孤孑却冷峻的神君。
“亲眼所见之三界失衡、众生罹难,犹不能使真君动心。”他在笑,浸着两分凉:“那你说说,究竟如何做,才能打动真君?”
“杨戬有自己的行事准则。”
“自己的准则,哈哈。”他仿佛听到个笑话:“与三界众生比起来,你的准则倒是贵重!”
“我以为只有天上那群道貌岸然的神仙,才会动不动将三界众生挂在嘴上,一只猴子也是众生。”杨戬道:“所谓的神仙之道,难道就是……”
“少扯这些有的没的!”魂灵怒而打断他。杨戬的作为令他躁怒,本就不稳的呼吸亦渐转得急促。杨戬有心想助他舒缓,被他伸手拂开。
“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你忘了因为你的一己私恨害死母亲,忘了师父时时叮嘱你需心怀仁慈,你若真正放在心上,就不会如此执迷不悟……”他不看杨戬:“若真正放在心上,你就会知道,在三界众生的面前,一个人的私情私欲、生死存亡根本算不得什么!”
杨戬望着他,问:“算不得什么……三妹也算不得什么吗?师父呢?哮天犬呢?梅山兄弟呢?哪吒兄弟呢……都算不得什么?”
魂灵毫不退让,甚至倾身逼上前来,居高临下逼视他的眼睛:“若你继续重蹈覆辙,很快就会害死他们,就如同那时害死母亲一样……那时你最好能将他们不算什么。”
换作任何另一个人,说了这话,杨戬断不会任他再好端端站在面前。然而眼下他只是平静。这本是他,亦是他内心深处的声音,一个人如何能对自己记恨?
“我会保护他们。”杨戬对自己说。
“你没那本事。”
“从今日起,我加倍修行。”
“你就是十倍修行也没用。”
“你就不能相信我吗?”
魂灵未答,只冷笑便罢,态度不言自明。似乎无心再浪费口舌徒作争辩,他不再搭理杨戬。
“你会后悔的,杨戬。”他面无表情,下了定论。“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尽力吧。”默然片刻,杨戬答道。
让我继续重蹈覆辙?怎么可能。杨戬决不会再重蹈覆辙,无论是我的,还是你的。
真君并非全然未将他的话听进去,只是,与其终日惶惶,不若求诸于己。过去纵使既定,未来仍无定向。
他信自己,不信未来。
若来日妖猴作乱,三尖两刃刀必定取他性命。
但魂灵看起来全然不会认同他的想法。他自知不是那等虚怀若谷,懂得从谏如流,甚至称得上些固执己见,一意专断。也自知不是那等能说会道,伶牙俐齿,索性不费这个口舌。
他决定结束这个话题,拉过魂灵的手,试图安抚:“刚恢复身体,吃点东西?”魂灵浑然不理,杨戬又道:“让哮天犬去露叶斋买点糕点回来,我煮茶给你喝?”
他揣测魂灵喜好,也好揣测,自然他自己喜好什么,魂灵便喜好什么,除非万年之后他口味变了。
果然闻言,魂灵诧异,回头问他:“他家还没倒闭?”瞧那真君眼中有点笑模样,一时尴尬,又正色:“你不要避重就轻!”
杨戬对后半句选择性不听,开门去唤哮天犬。哮天犬早就守在门外,一听主人叫他,撒欢就奔来,扑上主人就直蹭:“呜呜呜主人你终于肯见我……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的……”
“哮天犬,过来。”
狗子听到主人别处叫他,可明明人在跟前,大惑不解地探头,一探头便就愣住:怎么房中还有一个主人!狗脑袋登时不会用了,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不知所措。
“他是……”杨戬一时还没想好如何解释。
“我是他修炼的分身。”魂灵替他解了围,将眼角睨向他,三分笑意:“可惜修为不济,走火入魔,一时收不回去,就成了这样。”
哮天犬毫不怀疑,口不择言地笑:“原来主人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杨戬知道魂灵是故意的,但是算了,正想吩咐哮天犬,魂灵向哮天犬招了招手。
主人向他招手,他自然一撒欢就挨过去,甫一靠近,吸吸鼻子,不由得将脸去蹭:“主人身上好香啊……好想永远抱着主人不撒手。”狗狗无所顾忌,蹭到颈上,天神大人面色冷下来:“放肆,这话也是你说的?”
哮天犬不明所以,但知道自己被骂了,缩了缩脖子,过了一会儿偷瞧主人神色,嘟囔着:“可主人身上是很香啊……”歪歪头,疑惑问:“我不能说吗?”
默然片刻,魂灵摇头失笑,揉了揉狗脑袋:“算了,是我坏脾气,同你没关系。”哮天犬复又高兴起来,眨眼将方才的不快抛诸脑后。笑闹间,魂灵朝门口望着他俩的杨戬觑了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你还杵这儿干嘛?
杨戬知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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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了糕点回来,在风亭下,魂灵揉着狗狗,吃着点心,看前世的他煮茶。煮好了,盛来:“尝尝。”
真君接过,却不曾饮。
在灌江口时,杨戬时常煮茶,煮给自己喝,煮给师父喝,煮给梅山兄弟喝。周遭都道他爱茶,时常也会送来,只亲近人才知道,二郎真君其实并不爱喝,他只是爱煮。但自从当了司法天神,杨戬便再也没有煮过茶。
也并非不得闲暇或是怎的,只是当前方拖拽着他、后方推攘着他,只顾仓仓皇皇往前走时,煮茶就变得没那么要紧了,喝酒打猎也那么要紧了,兄弟也好、三妹也罢……许多事情渐为淡漠,待回头时,才惊觉俱已没那么要紧了。
如今再看自己这般无知无觉,轻葬岁月,一时间感慨万千。越过千万年的光阴来看你,原来我已枯败得不成样子。真是个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随即真君又想:但无需后悔惋惜,即便重来一次,我仍然这么选。只是这一次我会做得更好,保护好能保护的人,规避掉能规避的牺牲。他想,我就算后悔,也不是后悔做这个选择,而是后悔做得不够好。
他想得决绝,但觉身上一暖,那前世的将他揽过。
在肩上拍了拍,还轻声道:“往后我都煮茶给你喝。”
杨戬一时呆住,随后觉得屈辱,继而一阵羞恼油然而生。
这算什么,安慰我?我堂堂司法天神,铁面无情生杀场,本神君践行大道杀遍三界之时,你还在这小小灌江口招猫逗狗虚掷光阴,你凭什么来安慰我!但那小儿一下下轻拍他后背,一下一下拍掉了他的怒气。他便又心想,就一会儿,就靠一会儿,反正这是他自己,丢脸也是丢给自己看。
滚浪漂泊之舟,仿若有个停靠。
心神渐缓,得个安宁。
真君抱着魂灵,诧异他未曾动怒,低头间,他浓密发旋儿向着自己,竟觉有几分乖巧。
方才打发哮天犬去取新水,这会儿回来,不仅抱了一罐子山泉清水,还带来了梅山兄弟。杨戬待要说话,被猛地推得栽倒,瞧那魂灵,反倒正襟危坐,一派安之若素。
兄弟们个个兴奋,看稀奇般:“听哮天犬说二爷走火入魔了?”
“还真是!哈哈哈……两个二爷,一模一样!”
“也不是一模一样,仔细看有点区别,二爷您这法术没到家啊。”
“都说走火入魔了,到家了还会走火入魔?”
杨戬重新坐正,笑说:“来得正好,我正煮茶,一起喝茶。”
众兄弟走进亭来:喝什么茶,寡淡。便起哄要喝酒。老大说,没来由的喝什么酒?老二说,怎么就没来由了,天朗气清,鸟语花香,兄弟齐聚,哪个不值得庆祝一下?老三说,早就看中二爷地窖中一坛好酒,趁今天抱出来给兄弟们尝尝。说着都打发老六去搬,老六一面埋怨不去,一面看二爷:那二爷我去啦?杨戬笑得无奈:去吧。
搬了酒来,就着风亭,席地而坐。当此之时,风吹竹铃响,天阴云渐低。但丝毫影响不到亭中兴致。
众人举杯:敬——
敬什么?
敬……这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敬咱二郎庙香火鼎盛、福泽广佑!
敬灌江口风调雨顺、人寿年丰!
哮天犬也喜得举杯:敬——敬两个主人!
大家笑倒:哮天犬,你会不会说话,走火入魔你也敬?
哮天犬不懂,以为在教他:敬,走火入魔!
众人笑倒成一团。
喝着酒,谈天说地,一时说哪山妖精好打,哪处恶怪难除,一时说些奇闻怪事,又笑谈那芭蕉洞中罗刹女,封仙得道又思凡,会了牛魔王,生个红孩儿,除了仙籍却也逍遥。
旧时杨戬与天廷结仇,至今宿怨不消,不领天宫神籍。梅山六怪与千众草头神跟了杨戬,自然更算不得成神成仙。但无人在意,杨戬本人更不在意——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笑闹间,这个真君忽然起身,一声不响地离席而去,众人不由得安静下来,奇怪地看向那个,杨戬安抚众人:“兄弟们继续喝,我去看看。”
说罢便起身追去。入了别院,将人追上,他问:“怎么了?”
那魂灵漠然道:“我不习惯吵闹。”
杨戬笑道:“他们都是你兄弟。”
魂灵冷笑一声:“杨戬不配有兄弟。”又默然,却叹:“他们是你的兄弟。”
你道能朝朝暮暮、长古不移,但须知,来时孑孑,去时寂寂,本就生来寻常。也曾把酒言欢,也曾生死交付,也曾共患难,也曾同富贵。一朝离心,相去渐远,也可以分道扬镳、兵戎相见,也可以换了一茬又一茬,待回望时,不过是水中捞月镜中花。
但他并不打算将这些话说与前世的听,一来无此必要,二来杨戬也断然听不进去,不过是一笑便罢。
他沉默一会儿,忽而又笑:“那时他们都厌憎我,可我只管教他们怕我。只有一只作孽的猴子,油盐不进,冥顽不化,三天两头来挑衅,就是不怕。我骗他,他就生气,我骂他,他也骂我,高兴时,他陪我高兴,难过时,他也跟着难过。”
他说杨戬,你不是一个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魂灵默然有顷:“其实他不知,我真羡慕他。”
“羡慕什么?”
“羡他疯癫欢喜,慕他心无罣碍。不似杨戬愚拙,千万年修不成一颗道心。”
魂灵突然噤声,笑意敛尽,陷入某种戛然而止的回忆。
他顿了顿,转头问杨戬:“你既不杀他,眼下他在何处?”
杨戬答道:“五行山下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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