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工作结束了，暑假还剩下一个月，我们要回到埼玉县去。
消息是在早餐桌上宣布的。优阿姨手里刚夹起的煎蛋“啪嗒”掉回盘子里，金黄的蛋黄在洁白的瓷盘上晕开一小片。“诶——？！这么快？！”她哀嚎一声，蜂蜜色的眼睛瞬间蒙上浓浓的不舍，连带着那几缕挑染的金发都似乎黯淡了些，“再多待几天嘛雪子！展览收尾的工作我一个人也能搞定！让浅羽酱再和回这小子玩玩！” 她伸手就想越过桌子来抓妈妈的手腕。
妈妈笑着躲开，眼神温柔却带着不容商量的坚定：“优姐，已经麻烦你够久了。浅羽也该回去准备准备迎接新学期了。” 她顿了顿，看向旁边正把味噌汤喝得呼噜响的蜂乐回，“回君，这段时间谢谢你带着浅羽玩，特别是教她踢球。”
蜂乐回的动作猛地停住。他抬起头，嘴角还沾着一粒白米饭，那双总是亮得惊人的琥珀色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我，里面的光芒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他飞快地咽下嘴里的汤，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点被汤汁浸润后的含糊，却异常清晰：“浅羽酱……要走了？明天？”
“嗯，”我点点头，避开他那过于直白的、仿佛要把人钉在原地的视线，低头戳了戳碗里的玉子烧，“下午的火车。”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餐桌上只剩下海风穿过藤蔓的沙沙声。蜂乐回没再说话，只是低下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粒，那撮标志性的亮黄色挑染垂落下来，遮住了他此刻的表情。优阿姨看看他，又看看我，轻轻叹了口气，没再挽留。
接下来的半天，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优阿姨拉着妈妈在画室做最后的交接，絮絮叨叨地说着颜料编号和布展细节。蜂乐回则像条沉默的小尾巴，一直跟在我身后。我去房间收拾行李，他就靠在门框上，看着我一件件把衣服叠好塞进小行李箱，蜂蜜色的眼睛一眨不眨，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浓得化不开。我走到院子里最后看一眼那些开得正盛的紫阳花，他也跟出来，蹲在花丛边，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花瓣边缘，一言不发。那副安静得不像他的样子，反而让我心里有点闷闷的。
终于，小行李箱的拉链“刺啦”一声合拢，宣告着离别时刻的到来。优阿姨和妈妈站在院门口，拥抱道别。优阿姨用力抱了抱我，身上好闻的松节油和颜料味道扑面而来：“浅羽酱，以后放假一定要再来玩！阿姨给你画幅最漂亮的肖像画！把你画得比天上的仙女还好看！”
我用力点头，鼻子有点酸：“嗯！谢谢优阿姨！我会想您的！”
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蜂乐回身上。他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猛地抬起头，往前跨了一大步，几乎站到了我面前。海风吹乱了他额前黑黄相间的碎发，鼻梁上那个小小的创可贴边缘微微翘起。他琥珀色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直直地盯着我，呼吸因为紧张而有些急促。
“浅羽酱！”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响亮，在安静的院门口显得格外突兀，“那个……电话号码！或者……邮箱地址！给我一个吧！我……我以后可以……” 他卡壳了，似乎还没想好“可以”后面要接什么，只是急切地看着我，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直球弄得一愣，下意识地反问：“给你联系方式？可你连手机都没有啊？” 我记得优阿姨说过，觉得他太皮，怕他有了手机会更无法无天，所以一直没给他买。我指了指他空空如也的口袋，“联系我又能干什么呢？聊足球？还是让我听你讲蜂乐Special的新招式？” 我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试图冲淡这有些沉重的氛围，“如果有急事的话……找我妈妈就好了呀，优阿姨有我妈妈的号码。” 我说的是实话，也是孩子思维里最直接的解决方案。
蜂乐回像是被我的话噎住了。他张着嘴，那句“我可以……”的后半截彻底卡死在喉咙里。他脸上的红晕瞬间蔓延到了脖子根，连耳垂都红得滴血。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琥珀色眼睛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光芒猛地摇晃起来，混杂着巨大的失望、窘迫，还有一种……近乎委屈的急切。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更重要的、酝酿了很久的话，眼神变得异常专注和滚烫，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心底那个呼之欲出的秘密抛出来——
“回——！”
优阿姨的声音像一盆恰到好处的凉水，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及时泼了下来。她一把揽住自家儿子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另一只手熟稔地、带着点警告意味地揉了揉他那头乱毛：“好啦好啦！小学生要什么私人联系方式！雪子阿姨的电话不够你用啊？想浅羽酱了就大大方方打电话去家里！别在这儿扭扭捏捏的！再磨蹭下去浅羽酱要赶不上火车了！” 她巧妙地打断了蜂乐回那几乎要失控的冲动，也化解了他此刻的窘境。
蜂乐回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那股破釜沉舟的气势瞬间泄了下去。他肩膀垮了下来，被优阿姨揉得低下头，只能看到毛茸茸的发顶和那撮蔫下去的亮黄。他没再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
我虽然根本没明白他刚才到底想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但优阿姨的解围让我松了口气。我朝蜂乐回挥了挥手：“那我走啦，蜂乐。下次……下次再一起踢球！” 说完，我拉上行李箱的小拉杆，跟着妈妈转身走向等在路边的出租车。
坐进车里，关上车门的前一秒，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蜂乐回还站在原地，被优阿姨揽着肩膀。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车窗，再次精准地捕捉到我。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了刚才的火焰，只剩下一种湿漉漉的、像被雨淋透的小狗般的眼神，紧紧追随着我。直到车子启动，那个站在紫阳花丛旁、顶着一撮倔强黄毛的身影才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千叶县带着海盐味道的风里。
***
电车的轨道哐当哐当地响着，窗外的风景从开阔的海岸线逐渐变成了熟悉的城市轮廓和绿色的田野。我靠着妈妈，手里无意识地摆弄着那部银白色的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划过，最终停留在那个黑白足球的图标上。
犹豫了几秒，我还是点了进去。
登录画面闪过，主界面加载出来。简陋的训练场，生锈的铁丝网。白发金眸的像素小人静静伫立。状态栏一切正常：
「体力：110/110」
「饥饿度：□□□□□」
「心情：★★☆☆☆」
好像什么都没变。我点开【留言便签】。最后一张便签还是他发的那条：「训练强度提升。」「俱乐部积分赛首发出场。」「赢了。」
指尖悬在输入框上，千叶的海风、紫阳花的香气、简陋球场上奔跑的疲惫与畅快、蜂乐回那亮得灼人的眼睛和最后湿漉漉的眼神……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旋转。最终，我只是很简短地输入：
「我回埼玉了。」
保存，放置。小小的便签纸虚影飘落在诺亚脚边。
做完这一切，我才真正感到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涌了上来。靠在妈妈温暖的臂弯里，听着电车有节奏的摇晃声，意识渐渐模糊。千叶的夏天，像一场色彩斑斓又带着海盐颗粒的梦，被缓缓收进了记忆的匣子。
***
当熟悉的埼玉站台出现在车窗外时，黄昏的暖光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我揉着眼睛，跟着妈妈走下电车，呼吸着属于家乡的、带着淡淡青草和尘埃味道的空气。站台上人来人往，广播声有些嘈杂。
“浅羽桑——！”
一个清亮、熟悉，却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巨大喜悦的声音，穿透了所有的喧嚣，无比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我循声望去。
就在出站口的闸机旁，一个身影像颗小炮弹似的，几乎是扑到了隔离栏杆上，双手紧紧抓着冰冷的金属横杆。是洁世一！
他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依旧是那头柔软服帖的黑色短发，标志性的V字呆毛在晚风中轻轻晃动。那双像雨后晴空般清澈的蓝眼睛，此刻亮得惊人，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思念和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但最明显的变化是——他好像长高了！虽然还是小学生的模样，但身板似乎抽条了一些，肩膀也宽了一点点，不再像以前那样单薄。隔着薄薄的夏季校服短袖，甚至能看到他手臂上微微隆起的、属于运动男孩的紧实线条。他晒黑了一点，脸颊带着健康的红晕，整个人像一棵在夏天里汲取了充足阳光雨露、正努力拔节生长的小白杨，散发着一种蓬勃的活力。
“世一君！” 我惊喜地叫出声，拖着行李箱小跑过去。妈妈在后面笑着和洁阿姨打招呼。
“浅羽桑！” 洁世一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又像是激动到了极点。他松开抓着栏杆的手，下意识地想张开手臂，但动作到一半又猛地顿住，白皙的脸颊“唰”地一下红透了，连小巧的耳垂都未能幸免。他慌乱地把手背到身后，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脚尖在地上磨蹭着，又恢复了几分我熟悉的害羞模样，只是那双亮晶晶的蓝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贪婪地看着我，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等很久了吗？” 我走到他面前，抬头看着他。真的长高了！以前我们差不多高，现在我得微微仰一点头才能看清他的眼睛了。
洁世一用力摇头，V字呆毛跟着晃：“没、没有！就一会儿！” 他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带着点雀跃的颤音，“浅羽桑……你回来了……真好。” 他小声地说着，蓝宝石般的眼眸里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像是雨后花瓣上滚动的露珠，纯粹又动人。
“嗯！回来了！” 我用力点头，笑容不自觉地放大，离家归来的踏实感和见到熟悉小伙伴的开心交织在一起，“世一君好像……变结实了？也长高了！” 我指了指他的胳膊。
洁世一脸更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腼腆又带着点小骄傲的笑容：“嗯……训练营……训练量很大。”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的光芒更盛了，之前的羞涩被一种分享的兴奋取代，“浅羽桑！我……我赢了好多场比赛！”
“真的？” 我眼睛一亮，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快说说！”
“嗯！” 洁世一用力点头，开始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声音也因为激动而提高了一些，“小组赛三场全赢了！淘汰赛也进了四强！我……我踢前锋的位置！” 他说到“前锋”时，语气带着一种郑重的使命感，蓝眼睛里燃烧着熟悉的、对足球最纯粹的热爱的火焰，“我进了……进了七个球！有两个是制胜球！还有一个是终场前的绝杀！” 他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模仿着射门的动作，“教练说我的跑位进步很大！射门力道也足了！还有一次，我用假动作晃开了两个后卫！就像这样——” 他笨拙地做出一个踩单车的动作，虽然不太标准，但那份投入和喜悦却无比真实。
看着他神采飞扬、滔滔不绝的样子，听着他描述绿茵场上的奔跑、对抗和进球瞬间的狂喜，我的心也跟着雀跃起来。那个总是容易害羞、说话细声细气的洁世一，在属于他的足球世界里，原来是这样自信而闪耀！这份光芒，比千叶的阳光更让我感到熟悉和温暖。
“世一君太棒了！” 我由衷地赞叹，忍不住也分享起自己的经历，“我……我好像也学会踢球了哦！”
“诶？！” 洁世一猛地停下比划，睁大了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里面充满了纯粹的惊讶和巨大的好奇，“浅羽桑……也踢球了？” 他上下打量着我，似乎有点难以想象。
“嗯！在千叶的时候，” 我有点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学会新技能的兴奋，“有人教了我一点点。虽然射门的准心……嗯，还有点歪。” 我想起那脚轰在铁门柱上的壮举，脸颊微热，“但是！普通的控球、传球什么的，好像……已经了如指掌了！” 我挺了挺小胸脯，努力让自己显得很有底气的样子。这可是诺亚在梦里用“稳”字真言和蜂乐回用“天才”轰炸双重认证过的！
“真的吗？” 洁世一的眼睛瞬间亮得像落满了星星，之前的惊讶被巨大的开心取代，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干净得毫无阴霾，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太好了！浅羽桑！” 他由衷地为我高兴，仿佛我学会踢球是件比他进了七个球更值得庆祝的事情。
他看着我，蓝宝石般的眼眸里盛满了温暖的光，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在站台暖黄的灯光下，在妈妈和洁阿姨含着笑意的注视中，他第一次、主动地、带着一点点试探性的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坚定地，向我伸出了手。
那是一只属于足球男孩的手。手指修长，掌心带着薄薄的茧，是日复一日训练留下的痕迹。骨节分明，却并不粗糙，反而透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力量感。
他的手没有像蜂乐回那样带着不由分说的热度直接抓过来，而是轻轻地、带着点微不可查的颤抖，悬停在我的手边，像一只等待栖息的小鸟。那双清澈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里面充满了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脸颊红扑扑的，V字呆毛都似乎紧张得竖得更直了一些。
晚风拂过站台，带着夏末傍晚的微凉和归家的气息。站台的广播声、人群的嘈杂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我看着那只伸过来的、带着薄茧和力量感的手，又看看洁世一那双盛满了纯粹喜悦和羞涩期待的蓝眼睛，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暖暖的，软软的。
我弯起眼睛，对他露出了一个同样灿烂的笑容，然后，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指先是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被我的温度烫到，随即立刻收拢，小心翼翼地、却又无比珍重地，握住了我的手。
掌心的触感温热而干燥，带着薄茧的微砺感，还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属于运动男孩的坚实力量。他握得并不紧，却足够稳固，仿佛一个无声的承诺。一股细微的电流般的暖意，顺着交握的手心，迅速蔓延开来，一路熨帖到心口。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尖传来的、同样有些急促的脉搏跳动，和我自己胸腔里怦怦作响的心跳声奇妙地应和着。
没有多余的话语。洁世一只是红着脸，紧紧握着我的手，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里面闪烁着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快乐光芒。他拉着我，转身走向站外熟悉的街道，脚步轻快得像踩在云朵上。V字呆毛在他头顶欢快地跳跃着，在夕阳的余晖里划出活泼的弧度。
妈妈和洁阿姨相视一笑，推着行李箱跟在后面。洁阿姨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世一这孩子，从知道你们今天回来，就坐立不安，隔十分钟就要看一次钟……”
晚风吹拂着脸颊，带着埼玉夏日熟悉的草木气息。被那只带着薄茧的、温暖而有力的手紧紧握着，走在回家的路上，千叶的海浪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蜂乐回那湿漉漉的眼神和诺亚屏幕上冰冷的文字气泡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此刻，掌心传来的真实温度和身旁少年雀跃的身影，将那些遥远的画面温柔地覆盖。
衣袋里，那部银白色的手机贴着大腿外侧，屏幕朝下，安静地躺着。在无人看见的口袋深处，机身似乎极其微弱地、短暂地震动了一下，发出几乎被脚步声和晚风淹没的、极其轻微的嗡鸣。像一声遥远的、无人察觉的回应，又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看不见的水面，漾开了一圈只有自己知晓的涟漪。
感觉我写的越来越不像小学生谈恋爱了，还有一方没开窍的时候，硬是写出了早恋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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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回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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