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写过遗书么?”明石爱理问。
我心中悚然一惊,面上假装毫不在意地合上文库本:“你写过?”
自从某次被她撞见我私下戴着眼镜看书的模样,明石爱理时不时会给我带来一两本方便揣进口袋里携带的霓虹文学作,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村上春树等。我不知道她的选择标准,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当初在旁边看了我一刻钟没翻页的样子后,会做出这样的改变……X的,结果她是好这一口?那她是觉得我这种从底层爬上来的人就不会阅读,所以之前从未表现过这种倾向么?
她没为我花过太多心思。
文库本是原装不是双语也不是译本,虽然我确实看得懂。实时翻译器能解决一时沟通的问题,但并不是长久之计,我从在东京重逢的那一年起就开始学习霓虹语,在某次见面时故意切换成她的乡音,她也一点没露出惊诧的表情,而是镇静地跟我继续说下去。
……她甚至都没为我学过德语。想到这个,我心中就止不住地暴躁。或许她只是把我当成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女支,好听一点,或者是玩伴。那我呢?我把她当成什么?我仅仅把她当成是发泄种种澎湃感情的玩物么?我应该那么做的。
但我在她面前很容易沉默不语。
旁人总以为我们之间有点不清不白的关系,只有我和她知道实际上什么都没发生过,即使从某天起会在深夜推开彼此的房门,我和她也微妙地保持着安全距离,或是打个盹,在天亮前离开,或者不咸不淡地聊上几句。她在这时不怎么玩手机,就是发呆,看不出来高兴也看不出来不高兴,不太像白日热闹喧嚣得要燃尽一切的模样。我忍不住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冥想,大概。什么冥想偏偏要跑到对你来说什么也不是的人的房间里来进行?我很想这样讥笑她,但出于某种原因再次保持了沉默。她看了我一眼,笃定地说你有表演性人格。
呸。她才是有表演性人格的那个。
明石爱理摇摇头,扭头继续干自己的事情去了,甚至都不会解释为什么突然会提到这个话题——我把书都合上了!我吸了口气,摘下眼镜,阴沉着脸:“怎么?你想不开了?”
“不……当然不。”她有点吃惊地望着我,似乎是觉得刚刚的话题已经过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再次提起。
她想了想,说道:“但。米歇尔,如果有一天我死了的话,我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吧。”
“……”
“你有什么遗产?”
我以为我会暴怒,但实际上我却冷静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掰着手指头跟我认认真真地数,几张银行卡、几张信用卡,密码都是同一个,但记不得余额有多少,收集了一堆球衣和漫画,有两辆起了名的自行车爱驾,没有不动产,现在的住处是租房,所以大部分收藏都寄存在镰仓和东京的房间内,你不想要的话也可以丢掉或者是捐给福利院——哦对了,我有买金条哦。她说。
我:“……哈。投资?”
她还会投资?
明石爱理说:“我在做准备。”
这回她没等到我发问,就很积极地解释了:万一有天在街上捡到小孩需要带ta去换金牙呢?所以提前做准备很有必要。前置故事我也听过,没记错也是她讲给我听的,我心想你少跟洛伦佐一块玩,他跟史纳菲的相遇叫做敲诈与拐带才更为合适。
这就是她二十几年攒下的全部了,听起来好像挺热闹,但仔细算算几乎没留下什么。她没有固定居所,没有太多财物或收藏品,没有宠物也没有需要照顾的家人,宁愿把遗产留给我也不是留给家人——用她的说法是他们不需要——那我就需要了?如果有一天她逝去,估计也是干净利索毫无留恋……就像我一样。
任何一个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我跟她是两个何等不同的独立个体,我当然也能够意识到,但在一些瞬间,一些彼此对视的瞬间,一些不为人知的瞬间,我觉得我们极其隐秘的相似。
可我仍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我划入她的身后事,这取决于更深层次的问题:她到底如何看待我?你为什么觉得我需要这些?我不能去问,这无疑是投降,靠自己猜又显得太过于在意,我有几分恼怒,她习惯跟人直来直往,那我算什么?我不是人?
她自顾自地伸了个懒腰说要走了,天亮绘心老师找不到人影会杀了她的。我站了起来,大忙人来这一趟就是为了交代这点破烂安排?她在出门前最后望我,不,只是突然想到……
明石爱理的声音从门缝里传过来,像是随口一提:“……说不定,你也是我留下的遗产。”
我被狠狠击中了。
猛地拉开门,门板砸到墙上发出沉重声响,她已经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离开得果断,活像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狗屎幻觉。狗屎、狗屎、狗屎!
我时常觉得夜晚时分出没的明石爱理像是一抹魅影,又或者是概念性的生物,脱下人皮露出残酷本相,所有说我狂妄又喜怒无常的家伙都该来见识一番,但很可惜,那是我的东西。素来只有我夺走别人东西的份,绝无他人觊觎我的所属物的可能。
我在白日的分别前,当着其他人的面轻佻地捏起她的鬓边的碎发:“下次别把话说到一半就走,我们有那么多时间,多待一会也无妨。”
她笑眯眯地没拍开,证明此时心情还不错:“是么?”
这句话我懂。我的表情消失了大半:“……你丫根本不记得说了什么了。”
她握住我的手牵过来亲了一下又松开,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仍然带着点笑意地望着我:“不要指控我嘛。你真的能接受我在你房间过夜么?而且我又不是你,老爱玩什么话中有话或者是突然顿悟。别想那么多。”
我蜷起手指,被她最后一句哽得五脏肺腑都起了火,什么叫别想那么多,人渣才会说这种话。哪个神经病会在窗边坐到大半夜然后突然扭头跟人讨论起自己的身后事?什么人在这种情形下才能做到不想多?什么人才能控制自己不去追问?
她微笑。
……笑得我都要气笑了,该死的,她每次觉得我的反应很好玩就会露出这种神情。这一点从初遇的那个夏天起就没有改变过,只是当年我被高温冲昏头脑,从来没意识到真相,但十四岁的混账东西看不见的东西,对于二十四岁的凯撒来说简直显而易见。她就是打死都不改。
偏偏这阵她那个该死的弟弟又在背后跟个鬼见愁一样盯着这边,我挑衅冲他扬起嘴角,弯下腰来进一步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这句话怎么不跟你弟去说?场上和床上都是替补的人端的架势倒是很足。”
糸师凛因为战术安排和最近刚刚伤愈,这一场小组赛全程坐在替补席没上,我知道内情但不影响用此事来嘲讽一番,故意没有降低音量,该听见的人都能听见,此人脸立刻黑了下来,气势汹汹地要冲过来却被爱空熟练架住。
就在此时,明石爱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同样的音量回复:“说得像是你就爬上了我的床一样,连手都不敢牵还在这里立什么花花公子的人设?”
“……………………”
我看着她:“就因为我骂了你弟。”
明石爱理:“都说了别想那么多。你少阴阳怪气几句也不会老是被我骂,你很喜欢面子过不去嘛。”
我:“说得像你给过我面子一样。”
明石爱理:“真的给了,毕竟我也从来没抽过你……你什么表情?”
我:“该死的。你想在这种场合下讨论?”
明石爱理露出了一点疑惑的表情:“……你。唉。算了。下次见。别老是掐着晚上的点发些莫名其妙的信息。”
我的照片又怎么叫做莫名其妙?那都是广告商要花钱才能买到的东西。
她听完看了我一会,冲我勾了勾手指,示意我附耳过来,小声地说:“就算要发,拍照的时候起码把衣服穿好吧。”
我得意地冲她笑笑:“好看么?”
“呃。”明石爱理坦诚地说,“好看。”
*
明石爱理偶尔也会觉得迷茫。
米歇尔·凯撒简直是她迄今为止遇到的最难懂的生物。诚然,对她来说好懂的人才是极少数,但凯撒未免也太难懂了。
他想要她一眼把他认出来,却执意假装两人素不相识;她说重启关系重新开始,他却立刻当众揭露过往;白天会和她**,晚上明明在听她的动静却宁愿坐老远装作在看书;说喜欢他这人不信,随便乱扯说是在冥想他深信不疑;面对面的时候衬衫都快扣到最上面的那颗扣子,隔着网线却大大方方给她发半裸照,她某次实在忍不住把他假正经的领子扯开,却不慎把扣子扯崩了,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凯撒一边瞳孔地震,一边昂起漂亮的脖子露出意味深长且虚张声势的笑容:哦?这么心急………
明石爱理沉默半晌,用胸针把他敞开的衬衫别回去,紧急撤回了此人的表演型人格发作。
说真的。她当然知道他是个没有感情生活的处///男偏执狂,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他非要装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有什么意思?如果她想要的是漂亮肉//体和甜言蜜语,周围有的是人选,但她想要的不是这些。
“那你想要什么呢?”爱空听完后,耐心地询问。
师兄妹的名头在经历了绘心甚八和史纳菲前后两任教练之后终于脱水成真,偶尔会进行一些两性话题的交流,尽管想法几乎是南辕北辙,但两人都极其宽容。
“我想要他……”明石爱理把中间音节拖得长长的,她在思考,“……屈服。”
她很满意这个用词。在这之前她也没具体地想过自己要做到哪种地步,跟人聊一聊果然能理清思路。是的,她想要凯撒屈服,想要他坦诚,要他露出虚弱的一面。然后他就会发现事情并没那么可怕。
别误会。她不是想拯救他。一个人真正能伸出援手的对象只有自己,退一万步说,凯撒哪里需要什么拯救呢?他已经凭借自身走到这步了。
她承认自己的动机有点恶劣,凯撒老是用那种她毁了他、她抛弃他的态度凝视着她,搞得像她当初真的做了什么一样,她明明告诉了他自己的联系方式啊!重逢之后他也不喜欢用电话联系的方式,永远是sns上消息弹个不停,通话中言简意赅。
什么嘛。她愤愤不平。
某次这人在比赛中受伤,她刚好在同座城市踢比赛,内斯着急慌乱地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她都没接到,下场后看见新闻大致清楚发生了什么,她回电找内斯要了医院地址。
到的时候凯撒刚从手术室里推出来,麻醉剂让他醒来后也昏昏沉沉半阖着眼,明石爱理注视着他散乱在枕头上的金发,发尾的蓝微微有些褪色,他疲倦且宁静地望着什么地方,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存在。他平时绝不会展现的模样。她叹了口气,说好好休息,明天再来看你。
——她本来该和队友一起坐上今晚的航班。不过事发突然,本周也没有其他比赛,她和教练请了一天的假,起码等到这人神智清醒的时候见上一面再走。
但离开时她被猛地抓住了手,明石爱理吃惊地回头,凯撒手臂上的绷带都渗出了血迹,但他毫不在意,只是凶狠地盯着她,不准走!你要去哪里?几个字咬得含糊。明石爱理沉默了一下,转头跟门边手足无措的内斯说:“他伤到脑子了没有?我弹他脑门会不会加重症状?”
……最好不要!凯撒、凯撒只是打了麻醉剂不太清醒而已!内斯都快要尖叫了。
明石爱理又叹了口气,坐在凯撒的病床边,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干燥冰凉的脸颊,在额头上轻吻:“白痴家伙,这样命令我你是想死么?你明知道我哪里都不会去。”
我不知道。凯撒嘴唇翕动。
明石爱理捏住他的嘴:“那你现在该知道了。”
那天她陪在凯撒身边直到他睡着了才离开——护士来了趟说术后他本来不会醒这么久,昏睡才是正常的,鬼知道他硬撑下去是为什么,明石爱理又给他念书又捂着眼睛哄睡,好不容易才把人哄得没声,小心翼翼地把手掰出来她才脱身成功。第二天见面凯撒又恢复了往常生龙活虎讨人厌的样子,对昨天的插曲一字不提。于是她也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但她确实有几分喜欢他虚弱且坦诚的样子,如果没受伤就更好了。
此时,爱空无言地望着她,说好啊、好啊。是个好志向。凯撒还不够屈服么?
哦。明石爱理冲他笑了笑,这就是他们想法会完全不同的原因之一:她知道两人对于“屈服”二字的定义完全不同。爱空以为他坚定地站在她这边,但实际上他天然存在另一种立场,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
这一点糸师冴就不会,他平等地蔑视任何人,男女无差。但她近几年也很少会跟糸师冴谈论自己的感情生活,他尖锐且理性,只是不太喜欢凯撒,无论她说什么他的回应基本保持在“管他去死”“我没有别的建议除了看看他的男//科//检查报告和心理评估表”“那么爱抬杠让他去收费站上班”……甚至她不说他都会熟练地针对某人开骂,目前为止还没重样过。
明石爱理暂时不太想和爱空讨论关于微妙立场的问题,她很满意现在的距离。于是话题结束。
说到这里,凯撒就打来了电话。
祝大家假期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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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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