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有实质的声波一层层荡开,山林深处惊飞一群栖息的雀鸟。翅膀的拍打声渐远,最终在云边散去,只余万籁俱寂。
风息咽了咽口水,掩盖好心底的些许无奈,干巴巴地出声夸奖。
“嗯,真是远大的梦想啊。只不过你真的叫‘凌昭’吗,不考虑‘煌言’‘炽音’这种更适合的……?”
话音未落,他就又被气愤的凌昭扑到脸上,好一顿拳打脚踢。
呵,只不过些许擦伤罢了。
已经开始习惯的风息顶着面部挂件,淡定地询问一旁的虚淮。
“‘山神’已经找到了,接下来做什么?”
对方的神色依旧是熟悉的漠然,其上仿佛笼罩着一层终年的寒冰,唯有看向他的时候会温和一些。
蓝眸和紫眸对视。长久地对视。
最终还是前者先移开了眼神。青衣飘动,生有龙角的青年说出口的,依旧是那句相当熟悉的台词。
“嗯……随你。”
他已经渐渐习惯这个人的沉默陪伴,始终支持。
但即便如此,此时此刻,风息的心情依然忍不住雀跃起来,仿佛参与一场没有对手、没有赌注的赌局,而自己又一次押中了大宝。
“那我们就留下来一段时间吧。”他轻快地说。
这里是龙游的边缘,离风息出生的地方不远——当然,这是以妖精的观念来说。
他和虚淮一路游玩,遍览风土人情,同时出于懵懂的天性寻找同类。既然眼下已经找到了,那就先停下来歇歇脚吧。
一段时间是多久呢?
几十年,或许几百年?
风息也不清楚,他聚灵都还没有那么长时间呢。
但是,他认真地想着,有同伴、有虚淮的话,大概就算是家了吧?
*
风息唤醒了树木,以坚韧而柔软的姿态迅速生长,几棵树彼此纠缠,很快形成了中空的树洞。
树洞内里温暖而干燥,大小足以容纳一个成年人,用来暂时休憩是足够了。
凌昭绕着三个树洞飞来飞去,发出蜜蜂一样的嗡嗡声。她很快选好了合自己心意的一个,一头扎了进去,开始新奇地打滚。
“太硬啦。”小妖精探出头来,理直气壮地开始指指点点,“跟直接睡在木头上差不多嘛,骨头都要硌断了!”
树下的风息无奈道:“暂时只能这样了。先弄点落叶……”
藤蔓们如有灵性般延伸而来,将大捧的叶片抖落到他怀里。紫发的少年捧着这些今晚的“被褥”,在树枝间辗转起落,很快铺好了前两个树洞的床。
而当他到达第三个树洞时,里面刚刚还在抱怨的小妖精已经缩成一团,树洞里传来了均匀的细微呼吸声。
风息小心翼翼将叶片覆盖在她身上,这才转身离开——随即钻进了虚淮所在的树洞里。
盘腿而坐的青年双眼微闭,似乎正在聚灵。
他心痒难耐地绕着对方转圈,不经意间化为原型,挨着虚淮的小腿蹭来蹭去,黑色的尾巴翘得老高,跑动间时不时擦过青年的鼻梁和下巴。
一来二去,虚淮终于木着脸睁开了眼睛。
“做什么?”
“有点兴奋罢了!”他憧憬道,“你说,龙游会不会还有好多好多这样的妖精?”
尽管不想给孩子泼冷水,但情商约等于零的虚淮思考了一下,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你出生不久,会有所期待也正常。”
但妖精聚灵本就艰难,他诞生许久,目睹聚灵现场的也只有风息一个。之后的几百年若是能再碰上两三个,那也算是老天庇佑了。
风息闻言,高涨的情绪稍稍低落了一些。
诞生许久的妖精们大多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领地,很难再成为他们的同伴了。他所渴盼的家人,依然只能在漫长的时光中等待。
但即便如此,风息还是执拗地抱着一线期望。
“这片山脉有这么大面积,又人迹罕至。反正我们打算再停留一段时间的,说不定——”
虚淮沉默片刻,突然站起身来,从树洞中一跃而下。
“你跟我来。”
茫然但听话的风息乖乖跟上,两只妖精在密林中灵巧地穿行,很快到了山脚、穿过村落,顺着土路一直向前,直到深夜,已经抵达了最近的县城,低矮的城墙是红砖砌成,已经风化成了破破烂烂的泥色。
虚淮仿佛在寻找着什么,直奔小城中心而去。
夜间无人,何况凡人根本捕捉不到他们的踪迹,最多只会觉得眼前一花,清风拂过。
前者很快发现了目的地,径直翻入县衙。灵质所化的小鱼儿们在库房中一通翻找,很快叼了东西回来扔下,被风息一把抓住,凑到眼前细看。
“《县志》……?”
紫眸朝着虚淮投去迷茫的眼神。而青年只是点了点头,背着手看他。
“我已经教过你识字了。现在,读吧。”
虽然完全搞不明白此举的意义,但虚淮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即使一看到人类那些弯弯绕绕的笔画就头疼,但风息还是选择当个好孩子,乖乖地翻阅起书籍。
他们所在的小县城,被人类称呼为“落凤”。
原本是历史悠久的古老城市,甚至可溯源到人类最初的王朝,那时这里是如此繁荣,吸引了四面八方的来客,引得诗人们交口称赞;史料的只言片语也不吝赞美,称呼它为帝国最耀眼的明珠——“栖凤”。
它原本的名字并非“落凤”,而是“栖凤”。
凤兮凤兮,来栖吾乡,口衔明珠,耀耀煌煌。
那故事开头时一闪而逝的梦幻场景啊,只言片语便流露出那副繁荣画卷的一角,唯一的作用,就是为了在之后被尽数摧毁。
帝国横征暴敛,上层纸醉金迷。华丽的凤凰被剥去尾羽,扒皮抽骨,加之连年灾害,大批大批的居民流离失所,不得不逃亡山中,成了“隐户”。但山林并非温床,毒虫、猛兽和疾病吞噬了手无寸铁的流浪者,将他们的尸骨化为肥料,从那以后,“栖凤”就成了“落凤”。
风息蹙着眉头,还是不太清楚这段历史有什么意义。
知道了又能如何呢?他下意识抬头看向虚淮,而后者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只是示意他继续。
继续吧,作为坠落的凤凰。
剩余的居民们在此地苟延残喘,虽然不复过去的辉煌,但好歹辛勤工作能够填饱肚皮。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王朝更替、岁月变迁,天下烽烟四起,威武的将军横空出世平定叛乱,他用兵如神、杀伐果断,他要削弱敌人的力量和胆魄,他将败兵和流民驱赶至此,连同落凤的住民们,赶入峡谷,一同坑杀。
他们彼此踩踏、哭声连天;他下令纵火焚烧,之后驱策大军战马踩踏,好一片血红的平地。不出半年,这片沃土又重新被密密麻麻的草木覆盖,一如既往。
合计十万余人的血肉,铸就了他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威名。
他所效忠的王朝在三年后覆灭,落凤却再也没有回来。这个县城虽然以“落凤”为名,但其实只是空壳,一个在远离原址之处借用了名字的新城。
这段历史离他们也只有不到百年。对妖精来说,并不算远。
凌昭是那片浸透血肉的山脉中,最近诞生的妖精。
凌昭讨厌……不,应该说是仇恨人类。
木系的妖精亲近自然,动物形态的更容易展露天性,花妖一般温婉俏皮;而虚淮作为冰系的纯物质灵,总是没什么表情。
——而凌昭,铸就她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那百十万人的血肉吗?
还是不成形的尸骨肉泥之上,那蒸腾勃发的怨气?
【我厌恶人类。】
【夸耀恶行、践踏美德、凌虐同类、屠戮弱小。活着理所当然要吃人、要么就被人吃,就这样一直到死,然后开启下个绝望的循环。】
【就没有更“正常”一些的生物,更自然一些的秩序了吗?这种扭曲,只因为导致扭曲的事物本身存在,所以就默认它是合理的吗?】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
凌昭浑身猛地一颤,不自觉惊醒了。
她懵懂地眨巴眨巴眼睛,慢腾腾翻了个身,抖落了盖在身上的落叶。直到看到未曾遮挡的树洞外透射的阳光,小妖精才猛然回想起昨日之事,呆怔片刻后,不自觉为逝去的老房子叹了口气。
但是没关系,她有新家了!
看,雪白的被褥,蓬松的枕头,一旁还有个做工精巧的壁灯哩,里面可以点蜡烛那种!
凌昭大为满意,抖抖翅膀飞了起来,准备好好夸奖一下当保姆当得很在行的那个风息。决定了,以后就由你来当大内总管!
然而旁边两个树洞都看过了,没人。凌昭正不知所措地发呆,身后突然传来了急促的破空声。
变回原型的风息跃到一旁的树枝上,保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一双豹眼竖瞳调节着光线,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
虚淮慢悠悠走过来,虽然没有那么激动,但视线也始终停留在她身上。
凌昭不由有些发怵。她下意识往身旁的树叶后面躲了躲,逃避过于直白的目光,随之大声抗议。
“你们干嘛?大早上跑到哪里去了,现在又这幅模样!”
“我们昨晚的确出去了没错,但凌晨就赶回来了,之后一直在树洞里休息。”
风息耐心地解释着,依旧好奇地盯着小妖精在叶片后面飘摇的水色头发,不由想起了今天清晨——也就是刚刚发生的异样场景。
凭空出现的被褥、枕头,还有那个无形的“力场”。
呈完美的球形,将鸟兽阻隔在外,不过幸好,并没有排斥作为同类的风息和虚淮。
二人刚刚惊醒,探查这个“力场”的边缘堪堪返回。虚淮似乎想说点什么,但风息已经按捺不住,抢先一步冲着满头雾水的凌昭发问。
“对了,你知道自己的能力是什么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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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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