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文试，好像跟人类的不太一样。”
“嗯，因为是妖精嘛。最开始，只是当场写篇作文，再即兴做些诗歌。”
“然后——？”
“然后，凌昭把这两个环节合而为一了。”
于是就有了洛竹之前见识到的震撼场面。
他往嘴里倒着果酒，很想趁着些微醉意大发感慨……然而一个幽灵，一个还没他巴掌大的幽灵，正嗡嗡嗡地在他跟风息背后徘徊。
正因如此，二人之前交谈时，措辞都十分客观，显得格外委婉。
偷听失败，凌昭干脆理直气壮地跳出来，像是高台跳水运动员一样，神气活现地直直落在风息的头顶上。
“我是凌昭！”
她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对面的洛竹，跟随风息和虚淮到来的生面孔，“你叫什么？你是风息的新朋友吗？”
洛竹不由有些紧张，但很快就发现这小玩意儿对人类和妖精完全是两幅面孔。
在简单的自我介绍结束后，凌昭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换了个更惬意的姿势趴下，两条小腿竖起，不自觉摇摇晃晃。
她托着脸颊，毫不掩饰对外界的憧憬，随兴所至地不断问些孩子气的问题。
“你多少岁啦？你去过很多地方吗？你和风息怎么遇见的？”
“你知道吗，他每次都背着我偷偷溜出去，说是游历能开阔眼界，可从来不带我！！”
风息用力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凌昭没完没了的追问和抱怨。
“你还小，”他一副语重心长的长兄模样，就差反复吟唱那句长辈经典台词“我这都是为你好”，“外面的世界很危险……”
凌昭才不吃这一套，翻着白眼打断了他。
“很危险？还是到处都在打仗吗？”
洛竹和风息对视一眼，短暂地沉默了。
正试图凭借眼神交流，商量出法子把这个话题飞快掩盖过去，身后有人慢慢悠悠地走过来，端着半满的木碗向二人举杯。
——是鸠老。
“我用葡萄酿的酒，不错吧？”
小老头满脸毫不掩饰的得意，显然很希望尝过的每个人都大加赞美，“怎么愁眉苦脸的，喝啊，怎么不喝？”
凌昭眼珠一转，叹了口气。
“外面战火燎原，打得惨不忍睹。他们连喝酒的心情都没了！”
“哦，是吗？”
鸠老把余下的酒液一饮而尽，在旁边坐了下来。
“我虽未出远门，倒也听到了风声。”
他丝毫没有长辈的架子，伸手端起了风息面前的酒壶，给三人挨个倒满。“风息，你来说说？”
敷衍凌昭是一回事，敷衍鸠老就是另一回事了。
尊师重道的好孩子风息默然一会儿，到底还是叹了口气，接过了鸠老递来的酒碗。
他的声音低沉。低头啜饮时，额发滑落下来，遮蔽了复杂的眼神。
“……形势愈演愈烈了。”
几十年过去，风息已经不是最初那个提起人类就想起“戏曲”“糖葫芦”，只觉得有趣的小妖精了。
按照人类的观念看，凌昭还是小小的幼儿，连自己的能力都尚不熟练；而他已是少年了，正在逐渐向青年稳步过渡，马上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妖精了。
——他所需的只是阅历，磨炼，以及更多的时间。
为了补足缺失的那些东西，这些年，他在虚淮的陪伴下外出了许多次。
人类总是在打仗。
他早就习惯了，所有的妖精都习惯了。
打呗，不是这里打就是那里打，不是小冲突就是连着几场大仗。等到壮年男丁都死的差不多了，可能安稳个几年，妖精们晃个神的功夫，新一茬人类长成，然后又打起来。
但是这次不太一样。
原本再怎么打，总是或多或少有些地方偏安一隅。或许足够偏僻，或许足够贫瘠，侥幸免受战火纷扰，其中的居民能有两三代得到喘息之机，称其为来之不易的和平。
“但是现在，那样的地方也很少了。”
他回忆着。有的城市可能去时还完好无损，回程时再次路过，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他和虚淮很难从人类的聚居点得到补给，盘查越来越严、粮价越来越高，大部分时候，即便手中有银钱，也很难买到可入口的粮食。
到了最后，他们甚至不再入城，而是从无人的深林回到了这里。
那些城镇，要么业已被席卷的战火尽数焚毁，只留下徒然耸立的漆黑骨架；要么城墙高筑、大门紧闭，束手无策地静候即将到来的战火。
鸠老不语，只是一碗接一碗地饮酒。凌昭安静地听着，在故事结束后第一个开口，打破了令人不适的漫长沉寂。
“人类一直都——”
她那反常的轻声突然收住，片刻的停顿之后，蓦然转变了话题。
“你说，被迫卷入其中的，会有妖精吗？”
风息想了想，迟疑着点了点头。
“应该会吧，这次范围太大了。刚诞生的妖精，年幼的妖精，习惯了人类生活、没能及时抽身的妖精……”
声音低至宛若自言自语，他逐渐意识到一个事实。
某个过于平常，过去他被那份身为妖精的骄傲所蒙蔽，始终视而不见的事实。
【人类和妖精是共存的。】
正因为身处同一个世界，哪怕妖精们高高在上、自以为超然地注视着人类，但到头来，却依旧免不了被人类掀起的余波触及，自身也同样反射着道道涟漪。
此时此刻，风息正初次察觉，惊讶地凝视着那些无形的波纹。
雨丝坠入湖面，荡起一圈圈纹路，于是所有的水滴都震颤起来。
同一片大湖中的水，怎么可能有哪一粒说着“我们不一样”，然后独善其身呢？
他看到了涟漪的痕迹，正拂过自己身上。
它们就这样缓慢地、无形地一道道荡漾开，或许会在未来影响某些人类，某些妖精……甚至可能会决定他们的命运。
——而此刻的他，对此一无所知。
“现在的人类还很弱小。这是值得庆幸的事。”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如果他们的力量再度成长，甚至足以伤害成年的妖精呢？如果他们的疯狂愈演愈烈，终将席卷整个世界呢？”
凌昭问：“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该怎么办呢？”
*
群山深处的妖精们开了一次小会。
加上赶回的风息和虚淮、新加入的洛竹，共计十七位妖精，重聚在凌昭考核的会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缘由。
最为德高望重的鸠老登上台前，拈着胡子简单介绍了外界的情况，引得众人面面相觑。
某原型黑熊的妖精挠着后脑勺，憨憨发问：“打就打呗。人类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显然，在场的大部分妖精都这么想。
他们所在的地方如此偏远，远离人烟。高山与深谷、瘴气与猛兽、密林与怪石……自然的一切都保护着他们，神灵的造物，世界的宠儿。
即便人类互殴把整个种族都给祸祸没了，然而那又关妖精什么事呢？
鸠老干咳一声，把视线投向了凌昭。
于是等待着回复的所有妖精，也随之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振翅飞起、神情严肃的花妖精身上。
“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前辈和老师，我的同族，我一直以来的家人。”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开口，略去了煽动性的辞藻，平静地娓娓道来。
“说是未雨绸缪也好，说是异想天开也罢……总之，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为了妖精的未来。”
在本次会议中，凌昭同志立足目前局势发展，就妖精的未来处境及与人类的矛盾展开深刻讨论，并给出以下几点高屋建瓴的建议：
一、正式成立“妖精互助会”，主旨是推动妖精间的互助互惠，同时群策群力，共同创造妖精种族的美好未来。
二、凌昭同志自荐担任会长，在座妖精均为副会长。
三、在座各位妖精积极联系所有同族入会，同时邀请有意向、有需要的前来本地定居，无意向的也尽量定期保持联系。
四、深耕人类社会，定期收集各方面消息，做到知己知彼。
五、……
凌昭说得唾沫都干了，才勉强把目前构思的部分说完。
她默默感叹一句“我尽力了”，便静静等待着众人的反应。
妖精归根结底和人类一样，有七情六欲，会懒惰懈怠。
她再怎么分析利弊、规划未来，也抵不过哪个妖精一句“几千年都过来了”，顺便再感叹下杞人忧天，说不定还要嘲笑她瞎折腾。
然而，或许是因为几十年间对凌昭很熟悉了，妖精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居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难道是我没说清楚？
凌昭不由疑惑咂舌，茫然四顾。
“没人提意见吗？大家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几秒钟的寂静之后，有人说：“就这？”
凌昭：“……啊？？”
对方倒也很诚恳，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甚至满脸的老怀大慰。
仿佛看见自家那成天嚷嚷着要开飞船的小孩，终于跌跌撞撞学会了骑自行车，还一口气骑出了几十米。
开飞船上天指日可待啊！！！
“我们还想着，啊不是，我是说我——我还担心，你想让大家伙一块儿冲下山去，拉起支队伍，看见人类就装进笼子里运走呢！”
哎呀，把大家伙都叫过来，就这么大点事啊.jpg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孩子不当灭世魔王了，想当会长了，好事情啊！值得支持！
周围的妖精深有同感地点头，就连鸠老都忍不住大松一口气，庆幸地抚抚胸口。
不然小徒弟要是嚷嚷着要让世界重归和平，把人类一只不留地驱逐出去，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劝。
凌昭：“……”
虽然目的很顺畅地达成了，大家都一副慈爱中带点庆幸的神情，但她莫名好生气怎么回事？！
“我又不是笨蛋！”
她怒气冲冲地嚷嚷着，恼得头发都飘起来了，“战略上藐视，战术上要重视啊！我才不会干你说的那么蠢的事！”
在一众“啊对对对”“没错没错”“我们凌昭最聪明了”“不气啊乖”的声浪中，凌昭彻底爆炸了。
“你们、你们——等着瞧吧！！！”
尖叫到头甚至不自觉带点泣音，但她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又被这群人逗哭了的。
未来回想起这一幕，她，凌昭，妖精们的领袖，只会云淡风轻地、带点怀念地提到：看呀，你们当初还以为我在说笑呢！
眼下的一切不过是权宜之计，漫漫征程的第一步罢了。
总有一天。
她咬着牙想，总有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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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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