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雨潇屏息凝望眼前车水马龙的繁华盛景,这光怪陆离的喧嚣,远非闭塞长乐村可比。十年前鉴资大会的记忆早已模糊……燕遂剑庄,究竟隐于这万丈红尘何处?
“罢了,鼻子底下就是路。”她压下心底忐忑,走向路边冒着热气的包子摊:“大哥,请问燕遂剑庄怎么走?”
摊贩斜眼扫过她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嗤笑出声:“铸剑圣地?就你这穷酸样也敢提‘求剑’?趁早去街尾讨碗热粥更实在!”
秦雨潇双拳骤然紧握,指甲深陷掌心。真想将沉甸甸的钱袋砸他脸上——那里面躺着的银钱,足够买下他这寒酸摊子十回!但财不露白的理智死死拽住了她。她愤然转身,将那些刻薄的哄笑甩在身后。
“狗眼看人低!”她强打精神再问路人,遭遇却出奇一致——或嫌她衣衫褴褛不屑一顾,或盘问剑格言语轻慢,更有无赖嬉皮笑脸要“切磋”方肯告知……问个路,竟如登天!
十年了,燕遂城楼宇更高,街道更阔,可那浸透骨髓的铜臭与势利,一丝未改。锦绣华服之下,尽是令人作呕的败絮。
“滚开!别挡道!”人群骤然骚动。秦雨潇被撞得踉跄几步,险险稳住身形。抬眼望去,只见前方一座雕梁画栋、灯火煌煌的华美楼阁前人潮汹涌,喧嚣震天——“弄晴阁”三字招牌在夜色中流光溢彩。
“这么多人!定是消息灵通处!”念头一起,她咬牙挤进了那扇流光溢彩的大门。浓烈的脂粉香、酒气与汗味混杂成一股奢靡暖风扑面而来。满堂宾客,丝竹靡靡,调笑浪语不绝于耳。
她正欲寻人询问,一只肥腻手掌猛地攥住她纤细的手腕:“嘿!新来的小厮?愣着作甚!快给三号雅座上茶!”一个满面横肉的胖妇人不由分说将沉甸甸的鎏金茶壶塞进她怀里。
“我?我不是……”辩解未出口,妇人已不耐挥手,唾沫横飞:“少啰嗦!怠慢了贵客,仔细你的皮!”秦雨潇看着怀中茶壶和妇人凶悍的脸,想想一路问路的艰难……贝齿紧咬下唇,忍了。她学着其他小厮,笨拙地穿梭在杯盏交错的喧嚣里。
强忍屈辱为一桌客人续水时,她压低声音问旁边一位面相和善的中年客人:“大叔,请问燕遂剑庄……”
那客人一愣,随即与同伴爆发出哄堂大笑:“噗哈哈哈!小叫花子,跑到弄晴阁问剑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青楼!爷们一掷千金寻欢作乐的销金窟!懂不懂?连这都不知道,还想去求剑?”露骨的话语和刺耳笑声如鞭子抽来。秦雨潇瞬间明白了“青楼”含义,羞愤得脸颊似火烧,恨不能遁地而逃。
“不过嘛,”醉汉灌了口酒,醉眼朦胧,“爷是专程为听头牌柳烟儿唱《牡丹亭》……”话音未落,台上管事仓惶敲锣:“诸位贵客!柳烟儿姑娘突发急症,今夜无法登台!”
“什么?!”“岂有此理!”“老子砸下重金就为柳烟儿!”台下哗然,不满的声浪眼看要掀翻屋顶。
管事满头大汗急喊:“息怒!息怒!阁中老客喻非影公子怜香惜玉,愿反串杜丽娘,献上全本《牡丹亭》救场!”
“喻非影?那个纨绔?”“男人唱杜丽娘?晦气!”嘘声四起,叫骂着退钱。
混乱鼎沸中,一道慵懒带笑、却清晰穿透所有喧嚣的嗓音悠然响起:“啧,看来是扫了诸位雅兴了。”
满堂目光瞬间聚焦。只见舞台侧柱旁,一道身影漫不经心地斜倚着。
华美繁复的杜丽娘戏服裹在他身上,面容经脂粉描画,妩媚风流,却难掩其下属于男子的英挺轮廓与那份独特的慵懒不羁——正是喻非影。他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手腕随意一翻,指间那柄白玉为骨的折扇“唰”地展开,扇面上竟非水墨丹青,而是流淌着耀目金光!
“一点小玩意儿,给诸位压压惊。”他语调闲适,折扇凌空一扬、手腕轻巧地一洒——
哗啦啦!璀璨夺目的金雨倾泻而下!无数金灿灿的钱币如天女散花,泼洒向台下人群!
死寂,仅仅一瞬。
下一刻,山呼海啸般的狂喜轰然爆发!“金子!是金子!”“我的!别抢!”“喻公子豪气!”方才喊着退钱的看客们眼珠赤红如饿鲨,争先恐后地扑倒、推搡、哄抢。金币滚落声、叫骂声、狂笑声、桌椅翻倒声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秦雨潇端着沉重的茶壶,僵在原地,目瞪口呆。一枚冰凉的金币滚到她破旧的布鞋边。仅仅片刻前还因失望而愤怒的人群,此刻为这区区黄白之物竟匍匐丑态毕露。
她下意识抬眸,望向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喻非影依旧懒懒倚着朱漆柱,折扇轻摇,似笑非笑地欣赏着台下众生相。那双含笑的桃花眼仿佛无意扫过全场,却在秦雨潇这个格格不入的“小厮”身上,微妙地停顿了一瞬。
秦雨潇心头猛地一悸,慌忙低头,攥紧了滚烫的壶柄,指尖却一片冰凉。
锣鼓喧天,好戏终是开场。喝彩如潮,秦雨潇却随着剧情深入,秀眉越蹙越紧。她不懂什么唱念做打的理论,只清晰地感受到,台上那绝美“杜丽娘”唱“姹紫嫣红开遍”时,眼中无半分春逝哀婉;演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时,那华丽声线里听不出丝毫悸动缠绵。登峰造极的技巧构筑起一个完美的空壳,内里却是一片冰冷的虚无。美则美矣,毫无生气。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经久不息。秦雨潇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垂眸默默收拾狼藉的杯盏。
当她绕到后台附近想寻机溜走时,正撞见那抹华彩在卸妆。繁复的戏服层层褪去,露出内里一袭月白云纹锦袍,清贵风流。铅华洗净,露出一张剑眉星目、俊逸非凡的脸庞——正是喻非影。只是眉宇间那份慵懒玩味更盛,嘴角噙着漫不经心的弧度,仿佛世间万物不过掌中玩物。
等等!这张脸……!
“是你……奈何林……”秦雨潇脱口而出,语无伦次,认出了这正是林中救她脱困之人!
“嗯哼,可不就是我了。”喻非影执起青瓷茶盏抿了一口,眼波流转,笑意清浅,“那日去林子里寻点新鲜乐子,没成想,倒遇着个迷路的小猫。”他语气带着一丝调侃,却并无轻佻。
“果然,这欠揍的腔调一点没变。”秦雨潇暗自腹诽。
喻非影见她那副气鼓鼓又强装镇定的模样,眼中笑意更盛,用折扇的扇骨轻轻点了点自己的下颌,饶有兴致地问:“台下皆赞不绝口,独你愁眉不展。可是我这杜丽娘唱得不够好,污了你的耳朵?”
秦雨潇摇头,澄澈的眼眸直视他:“不是技艺。你唱得极好,演得也妙……但是,”她顿了顿,声音清晰,“我从你的表演里,看不到一丝真情。台下人山呼海啸,不过因你撒下的金子。可是,因利与你结交者,终有一日,亦会因更大的利而背弃你。”
喻非影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绝世妙语,竟朗声大笑起来。笑声清越疏朗,带着几分不羁的洒脱,在略显空旷的后台回荡。“哈哈哈!好!说得好!直白,痛快!”他笑罢,用折扇虚虚一点秦雨潇,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有趣,实在有趣!小姑娘,告诉本公子,你叫什么名字?”他眸底深处,一丝异样的光彩飞快掠过。
秦雨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有些局促,脸颊微热,但还是老实回答:“秦雨潇。”
“秦雨潇?”喻非影念着这个名字,笑声渐歇。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凝滞,快得如同错觉。他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慵懒闲适的模样,仿佛那瞬间的异样从未存在。
“秦…雨潇…”他舌尖玩味地滚过这几个字,唇角勾起一个带着几分探究兴味的弧度,“好名字,沾着山野雨气的清爽灵动。”
他目光在秦雨潇脸上转了一圈,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亲近,“你这性子,倒是对我的胃口。今日弄晴阁相逢也算天意,我喻非影认下你这个妹妹如何?认了我这便宜兄长,你可以许个愿望,就算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折扇轻摇,“……想要富捋天子,贵比公卿,也易如反掌呐~”语气依旧带着惯有的慵懒,却少了几分浮夸的铜臭,多了几分玩味的许诺。
秦雨潇被他这提议弄得心跳加速,一时摸不清他意图。结为兄妹?这进展快得匪夷所思!但“愿望”二字,精准地戳中了她最迫切的命门。她立刻抓住机会,毫不犹豫地开口,清亮的眼眸里满是坚定:“那好!我的愿望很简单,告诉我燕遂剑庄怎么走!”
“燕遂剑庄?”喻非影俊眉一挑,似乎觉得这愿望朴实得近乎无趣。
他懒洋洋地抬眼瞥了下窗外沉沉夜色,低笑起来,笑声带着磁性:“呵,心急的丫头。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狡黠又明亮的光芒,如同发现了新奇的玩具,“本公子平生最爱诗酒戏乐、美人……以及一些不入流却有趣的江湖小把戏。前几日刚学了个新戏法,手痒得很。”
“秦姑娘,”他换了称呼,带着一丝挑战的意味,“你若能当场解开我这个戏法,我立刻告诉你剑庄所在,还额外送你一份见面礼,如何?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只要知道燕遂剑庄怎么走!”秦雨潇斩钉截铁,目光灼灼。
喻非影笑意更深,随手从旁边卸妆的紫檀木桌上拿起一个玲珑剔透的白玉小酒杯,又从果盘里拈起两颗饱满鲜红的樱桃。
“看好了。”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修长如玉的手指将两颗樱桃并排放在光洁的桌面上,白玉酒杯倒扣,稳稳罩住了其中一颗。他的动作流畅而优雅,带着一种刻意的展示。
“仙踪渺渺,归途难寻。一、二、三……”他口中念着,指尖在薄如蝉翼的杯壁上轻轻一叩,随即手腕一抬,猛地揭开酒杯!
只见酒杯之下,赫然躺着两颗并蒂般的红樱桃!而原本放在旁边的那一颗,竟消失无踪!正是经典的“三仙归洞”。
秦雨潇没有惊呼,她只是微微蹙起秀气的眉,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喻非影的手和桌面。方才他扣杯的瞬间,那宽大的云纹袖口似乎有极其细微、几不可查的拂动……她的目光如电,扫过桌面,又落回喻非影带着闲适笑意的俊脸上。
忽然,她眼睛一亮,伸出纤纤玉指,精准地点向他那只执扇的宽大袖袍腕口处:“樱桃!藏在你袖口里!你扣杯时用极快的手法把旁边那颗顺进袖子了,只让一颗留在原位,揭杯时看起来就像凭空变出了两颗!”
喻非影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刹,随即爆发出更加响亮、充满惊奇与毫不掩饰赞赏的大笑:“哈哈哈!妙!妙极!你这双眼可真毒!连我这新学的把戏都瞒不过你!”他朗声笑着,大大方方地一抖那云纹广袖,果然,那颗“消失”的、圆润饱满的红樱桃骨碌碌滚落桌面。
“好!痛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收起折扇,看向秦雨潇的眼神多了几分郑重的欣赏,“你这冰雪聪明的妹妹,我喻非影认定了!”
他不再玩笑,转身对旁边侍立的一个沉默身影招了招手,低声耳语了几句。那名叫阿落的随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步履无声地走到秦雨潇面前,声音平板却恭敬:“秦姑娘,请随我来。”
秦雨潇没想到真如此顺利,一时有些怔忡,下意识地抬眸看向喻非影。
喻非影懒懒地斜倚在妆台边,对她微微颔首,唇角噙着那抹标志性的、慵懒却真诚的笑意:“去吧。跟着阿落,他会带你到剑庄。”
秦雨潇心中百感交集,有柳暗花明的欣喜,有对这突兀“兄妹关系”的茫然,最终都化作了对那最终目的地的灼热急切。她对着喻非影,郑重地、清晰地唤了一声:“谢谢……哥哥。” 然后不再犹豫,跟着阿落的身影,快步离开了这喧嚣迷离的弄晴阁后台。
喻非影望着那道纤细身影消失在晃动的珠帘之后,唇边慵懒的笑意渐渐沉淀,化作一丝深沉的玩味。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扇骨,低声呢喃,只有自己能听见:“秦雨潇…果然是你么…” 随手捻起一颗鲜红的樱桃丢入口中,酸甜的汁液在唇齿间蔓延开,如同这突如其来的“兄妹”缘分,滋味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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