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十年时间转瞬即逝。
东京都康复中心的走廊明亮洁净，弥漫着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柠檬清洁剂气味。
我抱着病历板，脚步匆匆地走向第三治疗室，白大褂衣角拂过膝盖。
“神崎治疗师，3号室的牛岛先生已经到了。”前台护士探头，对我说道。
“好的，谢谢。”我应着，推开治疗室的门。
窗边的治疗床上坐着一个人。
穿着简单的灰色运动裤和白色T恤，背脊挺直，肩背宽阔得几乎有些压迫感，正低头看着手里的手机屏幕。
阳光勾勒出他极其硬朗的侧脸轮廓，短发利落，气质沉静如山。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
时间仿佛被骤然压缩又拉长。
那张在电视转播里看过无数次、更在青春岁月里刻骨铭心描摹过无数次的脸，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
褪去了少年的些许青涩，更添了成熟男性的坚毅和沉稳，但那双眼睛，依旧是不变的沉静和专注，看人时带着一种直接的、近乎纯粹的审视。
我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呼吸滞了半秒。
职业本能很快接管了身体。
我走过去，脸上是标准化的职业微笑，声音平稳：“牛岛先生？您好，我是您的康复治疗师神崎。”
他看着我，眼神里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是认出了什么，但又不能完全确定。
毕竟十年过去，我从那个怯懦害羞的女高中生，变成了此刻穿着白大褂、束着马尾、表情冷静的专业人士。
“你好。”他颔首，声音依旧是记忆里的低沉，但或许是因为环境，显得不那么有距离感。
“您的体检报告和MRI片子我看过了，左肩旋转肌群的劳损，还有旧伤的一些炎症反应。”我翻开病历，语气公事公办，“奥运前的强化训练强度很大，需要更系统的康复来保证状态，对吗？”
“是的。”他回答得很简洁，配合地开始回答我的一些具体问题，关于疼痛点、发力感受、训练后的反应。
整个过程，他非常配合，指令完成得一丝不苟，提问直接，回答更直接。
偶尔我会上手触诊他肩背的肌肉群，指尖下的肌理坚硬而温热，蕴含着惊人的力量感。
我摒除一切杂念，全神贯注于手指感受到的纹理、温度和细微的痉挛。
“这里的紧张度很高，”我语气平静，手指按压他左肩胛骨下方的一处肌群，“需要重点放松，会有点酸胀，请忍耐一下。”
“没关系。”他答，呼吸频率都没有变。
一小时的初次评估和治疗结束。
我额角微微见汗。
他坐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
“感觉轻松了一些。谢谢。”他说。
“这是初步放松。后续需要制定详细计划，并严格配合。”我一边在病历上记录，一边说，“请按时预约下次时间。”
我递过我的名片，白色的卡纸，印着中心的logo、我的名字和职称、联系方式：“后续预约可以通过前台，或者打这个电话。”
他接过名片，没有立刻收起，而是看着它。
治疗室里一时只剩下空调运行的微弱声音。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我脸上，那是一种全然的专注，和他看着排球、看着比赛录像时的眼神别无二致。
“神崎……さん？”他开口，用的是略带迟疑的敬语。
我抬眼看他。
“高中时，白鸟泽学园，”他问得直接，没有任何迂回，“是你吗？”
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握着笔的手指稍稍收紧，脸上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略带惊讶旋即又了然的表情，仿佛才想起这层微不足道的关系：“啊，是的。没想到牛岛先生还记得。好久不见了。”
我的反应显然符合“旧识偶然重逢”的常规模板，甚至带点“你看我都差点没认出你”的疏离客气。
他沉默了两秒，那双总是缺乏情绪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仔细分辨着我的表情。
然后，他开口，声音平稳却抛出了一个足以打破所有职业假象的请求：
“现在，我有时间尝试恋爱了。”
“你还能教我吗？”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
窗外的阳光炽烈，尘埃在光柱里悬浮不定。
丁达尔现象。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又疯狂地加速撞击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血液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几乎是十八岁那个夏天的重演。
但下一刻，我强行压下了所有翻腾的情绪。
十年，足够让一个人学会冷静，学会自我保护，学会不再让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
我脸上那点客套的、故作的惊讶收敛了，只剩下彻底的、冰封般的公事公办。
我甚至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伸手指向他手中的名片，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
“牛岛先生，预约康复治疗的话，请按流程走。我的工作邮箱和分机号名片上都有。”
拒绝。
清晰，利落，不留任何遐想空间。
这一如他当年对我那样。
他看着我，没有被我的冷硬劝退，也没有丝毫的尴尬或恼怒。
他似乎只是在确认某种事实，然后接受，并准备执行下一步。
他点了点头，像是明白了我的规则。
然后，在我以为这场意外的重逢即将以我的彻底胜利而告终时，他做出了一个让我完全僵住的举动。
他拿过旁边椅子上放着的运动包，一个很大很实用的黑色运动包。
他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了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
白紫相间的色彩，以及紫色的号码和姓氏。
白鸟泽学园排球部的队服。
1号。牛島。
甚至不是他现在所属的施怀登·阿德勒俱乐部，或者国家队的队服。
是那件承载了我所有卑微爱恋和最终心碎记忆的、白鸟泽的队服。
他将那件无比熟悉的队服，仔细地、平整地铺在了我们之间的治疗床上，隔绝了冰冷的蓝色床单。
每一个折叠的棱角都透着一种郑重的意味。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沉静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重要的发言。
“不是预约治疗。”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安静的治疗室里回荡。
“是求婚。”
我彻底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职业面具、冷静自持，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那件铺开的队服。
像一个被拔掉电源的机器人，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
他看着我震惊到失语的脸，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平直却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
“十八岁的牛岛若利说错了。”
“有你的恋爱，”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砸在我的心上，“比排球更重要。”
时间仿佛停滞。
窗外的喧嚣远去，只剩下治疗室里明亮的灯光，铺在白紫色队服上刺眼的紫色“1”和“牛島”，以及他沉静却无比认真的眼神。
我那颗沉寂了十年的心，在一片废墟之中，猛烈地、不受控制地、疯狂地重新跳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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